五起杀人案,每四年案发一次,作案手法和地点相同,受害者均为穿着呢绒大衣和长裙的女子。
1
景 楚
我几乎快要忘记职业生涯里那根钉子了。
本来,随着不断更新的明文规定,它已跟年味一起消弭。说真的,你们有多久没听见鞭炮的炸响了,那预兆着新生和死去的日常声音,逐渐被时代发展带走了。
那时候的新年,总是睡不着,很兴奋,零点一过,窗户外就狂鸣,那些烟花满满当当地直冲黑夜天空,把煤河市爆裂得宛若白昼。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搭年火,有一年,我将近年关出了趟差,紧赶慢赶地搭上年三十归途的飞机。快要到达时,飞机低空飞行,我看到了无数炽热的星在城市各处闪烁,有那么一瞬,根本分不清,头顶脚下,哪儿是星空。只有在那一天,年火齐燃的时候,星空的魅力才会被大地夺走。
案子和春节没关系,那是十五天后的事情了。煤河市在千禧年便有了正月十五晚上放烟花的活动,一直延续十多年,直到二零一七年国家开始对烟花管控。你说电子鞭?那怎么能比,说白了,就是改了形状的音响,质量差点的,还能听出数据的摩擦声。
二零零四年正月十六,局里接到通知,在距离放烟花场地大概一千五百米外的农田里发现了具尸体。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李泽国的,他比我年长几岁,具体大我多少,我没问过,我当时刚回煤河市没多长时间。我是煤河市本地人,大学毕业后,我考进了省厅,技侦科,做一些分析检验的工作,要不是我妈病重,需要人照顾,我一点也不想回到这个记忆中对我很不友善的故乡。
我回来后,一直处于半工作状态,不用出现场,只需要坐在检验室里操作那些仪器和各种各样的试管。局里的仪器是省厅淘汰下来的,只要作案人够心思缜密,我的工作对破案来说派不上丝毫用场。零四年的煤河警局,还是走访那老一套办法更得心应手。
这次不同。午饭后,我接到局长电话,这次的现场不得不出,我压好躺在病床上母亲的被子,和昨天晚上刚刚在烟花缤纷下确认恋爱关系的樊菲打了声招呼。
她就是这个科室的护士,我经常出入医院,发现她长相没那么漂亮,但很温柔,从未见过她对病人发脾气,即便病人无理取闹,她总是挂着一幅理解万物的微笑脸。于是,一切水到渠成。
她说,让我别担心,工作来了,就去专心工作,咱妈有我呢。
案发现场离医院挺近。我从车棚推出自行车,迎着冬末日光,快速骑行。煤河市当年没多大,几条街的地级市,五公里外就是农田,越过农田,便是乡镇和村落。
我把自行车撂倒在农田边,手拿着证件拱过警戒线,还有很远,一缕子一缕子硬梆梆的沟壑,人走不利落。一歪一斜来到李泽国旁边,他正蹲在尸体前戴着手套扒拉。
尸体呈侧卧状态,穿着件黄棕色呢绒大衣,里面衬着的是条绿色裙子,那一头长而微卷的秀发,引力与面向相反,张扬且蔓延,像是想要挣脱出去。尸体双手交叉而握,右腿藏在卷曲的左腿下,鞋子棕褐色,平底,没有跟。脖间有勒痕,指甲缝里十分干净,死者生前没有过挣扎。
我探望四周,苦笑一声,这种抛尸现场怎么可能会有脚印,作案人利用了北方冬季得天独厚的气温优势,农田冻僵了,踩上去,硬度好比高速路。这些密密麻麻的辙子,鞋底完全蹋不上去,总是会有那么一半腾在空中。就是说,即便能留下痕迹,也是残缺的脚印。
这时候我才明白,局长为什么指名道姓要我来现场。除了死者本人衣物外,他们找不到任何其他可检验物,他们觉得我是省厅来的人,一定有他们无法比拟的过人之处。
我就是个普通人,无非笔试成绩好一点,把面试标准答案都背了下来,上级认为我会是一名好手下,所以,我进了省厅。
李泽国站起身,还踉跄了下,羽绒服口袋取出两块山楂卷,转过身,朝我递一块说:“吃吗?”
我摆摆手说:“谢谢。”
“站在我身后看了那么长时间,有什么发现?”
“我需要好好观察一下。”
李泽国吸吸鼻子,给我让出空间。我捂住嘴鼻深吸口气,戴上手套,蹲下身,几次移动位置,让尸体完全暴露在阳光下,这样才能看到一些连作案人都察觉不出的漏洞。我小心翼翼地搬弄她的脑袋,想要在这圈勒痕中找出一些东西。伤痕干干净净,毫无杂质,作案人为了凸显他的完美作案,甚至还用青砖将尸体的一些地方支起,脖子上连农田的尘土都没有。
我将手伸进她大衣里兜,李泽国的脚闯入视线。
“别翻了,全找遍了,我们只找到了一张传单。”
我站起身问:“传单?什么传单?”
李泽国朝身后的技侦人员扬扬手,接过技侦人员从证物箱里拿出的传单说:“马戏团的传单。”
我接过传单,证物袋表面褶皱很多,挺难看清传单上的字样,无非是一些造势的噱头文案,还有惹眼的美女图案。那时候传单已经有了彩页,但被害人身上的这张,却是黄色的劣质A4纸,右下角穿着蕾丝蓬松长裙的美女,颜色是诡异的黑白。
2
李 泽 国
我应该从哪里讲起?零四年已经说过了?那我要从零八年讲吗?我想从哪里讲就从哪里讲?
那我还是要从零四年讲起,别反对,别露出那种厌烦的表情,我都快六十岁了,你们心里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景楚那个人,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他,现在我都对他没什么好感,即便他已经不当警察多年了,但每次想起来,如果不是他,凶手早就抓到了。
如果不是他的仁慈,凶手会死在我的枪口下。
我才不担心事后会有什么所谓的审查,杀人犯本来就是要被制裁的。如果站在你们面前的人,是一个无恶不作视人命如草芥的畜生,他亲手杀死了一个无辜切本该有大好未来的人,相信我,你们扣下扳机的速度会比我快。
零四年的正月十五,我带着老婆女儿,和大多数煤河人一样,早早吃了元宵,走上拥挤的街头。我架起女儿,一只手牵着妻子,跟随面前的人潮,慢悠悠地走,一路上,我们说说笑笑,很快就走进了黑夜,现场人声鼎沸。
那时小偷遍布,大家用的还是纸币,像是烟花活动这种人满为患的场合,小偷特别喜欢,他们就掩藏在人群中,伺机下手,我也被偷过。
烟花的璀璨盖过人声,大家不约而同地抬起脑袋,看着夜空生花。谁又能想到,凶手也会趁着这样的时机杀人,在煤河全员欢腾的日子里,在大家满怀期待的注视下,凶手把一个年轻姑娘杀掉了,悄悄咪咪,天衣无缝。第二天接到报案,我人还有点迷瞪。
这算是大案,能来的警力全来了,但我们没有在现场找到任何有力线索,如果科技有现在这么发达就好了,就不会有什么零八年,一二年,一六年,他妈的!十几年间有四个人被杀了!
我们只搜到了一张传单,招摇撞骗的马戏团,他们会开上带斗的货车,笼子里关着老虎狮子,在煤河市的街上转那么几圈,也算是一种引流手段。再加上传单里那些匪夷所思的节目表,什么蛇身美女啊,什么与兽同笼啊,什么奇珍异兽啊,现在看起来都是骗人把戏,可放到当年,那就是一种新奇,一种刺激,一种令人愿意拿出自己钱包并买单的商业营销。
景楚那人是从省厅调过来的,不能说是降职,但也不能说是平调,他是省厅技侦科的优秀人才,但一直是个科员。回来后也是普通科员待遇,但他可以不受技侦科科长的派遣,反正在局里,他一直是一个人,没有团队合作,更没有人在食堂和他同桌。但那次,我不得不主动一点,案子很棘手,他应该在现场发现了什么,可他却装作自己也是个废物,冲我摇摇头说无能为力。
为了跟他套近乎,我打饭时和食堂师傅多要了根鸡腿,来到独属于他的孤单角落,大米饭,几道素菜,一点荤都没有。也怪我没有把查案的心思放在警局同事身上,当他用筷子挡住鸡腿说自己只吃素时,我觉得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这个错误很有可能导致他不会告诉我任何关于案子的信息。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团卫生纸,扯下一小块,擦擦筷子,继续他的养生餐。我得不要点脸,破案面前,脸算什么,血都不算什么。正当我打算再思考出一个话题时,他手肘压得那本书让我有了灵感。
“你还读佛经?”
“那没有,只是用来垫胳膊的,有时候坐在仪器前,胳膊长期保持一个凌空状态,肌肉会出现痉挛酸痛,所以为了缓解,我想要找本厚度适合的书用来垫,书店转了一大圈,只有这本佛经适合。”
“被害者的身份信息确认了。”
“哦,挺好,那愿你早日破案。”
“才二十四岁,婚都没结,大学刚毕业,说起来,算是花季少女,我去了她的家里,奖状贴了满墙,书桌上还有份再也无法履行的入职通知书,原本,她会是一名老师。”
“李队,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瞎聊聊。”
“我这人不太喜欢打交道。”
“有些交道你不得不打,既然选择了这份职业,进入这个体制,就得成为这个体制的一份子,融入进去,不然日后生活会很艰难。”
“案子查不下去了吧。”
“所以,你是真的没有任何发现吗?”
“你们都查了些什么?”
“人际关系,被害人近几日的活动轨迹,有没有男朋友什么的,我们推测是情杀,但她似乎并没有什么情感纠葛。”
“这样吧,吃完饭,你带我去被害人家里一趟,有个事情我需要确认一下。”
我不得不再一次面对家属的哭泣,景楚像是没有任何共情力一样,神情淡然,甚至还喝了一半家属倒的水。他进入被害人房间后,就把门关上了,被害人的母亲还是在哭,抱着女儿的相册,一张一张诉说,头一回,我就被感动了,这种情形很容易想到自己的女儿,所以我当时发誓,凶手我必须抓到。
景楚拉门走出来,怀里抱着一堆被害人的信件说:“有线索了。”
我朝他看,想让他先别说下去,但他根本没把我的眼神放在眼里,只见他将信件往茶几上一抛,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说:“你看出点什么吗?”
我盯着信件盯了很久,皱起眉头说:“什么?”
“叠法不一样。”
“什么叠法不一样?”
“案发现场那张传单的叠法和这堆信件的叠法不一样,所以说,那张传单不是死者的,没准是作案人的,我一直在想,现场除了一具尸体外,什么都没留下,却唯独留下一张马戏团的传单,作案人在暗示着什么。”
被害人母亲像是中了道雷般说:“什么意思,警官。”
景楚又喝了口水说:“意思是,作案人可能和你的女儿没有任何关系,你的女儿只是不幸遇上了作案人,导致了杀身之祸。”
那停掩的哭声再次彻响,像是暴风雨般,洪流了整个客厅。
3
景 楚
当一桩案子只有一个线索,不管方向是不是错的,都得查下去,你没得选。
我们去了马戏团,那是唯一的希望,作案人留下它,肯定有他的想法。
李泽国安慰了被害人家属很久,我性格或许有缺陷,不太能够共情别人的悲喜。我先下了楼,那不是夏天,所以我买不到冰激淋打发时间,只能买盒烟,站在一群下着象棋的大爷旁边。我忘了究竟吸了几根,起码有一半,李泽国才阴着脸下来,他跟我搭讪时的开朗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是个敏锐的家伙,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开着车,拉着我,绕着煤河市转了一大圈,直到能够遥远地看见马戏团招牌,档位才低下来。
马戏团老板走了不少关系,才让政府批下这原本属于家具城的百亩地。场地被可拆卸铁栅栏围着,上面插着满圈的旗子。笼子简陋,那些困兽暴露在天光之下,打着哈欠,䘮眉耷眼,身上到处是鞭伤留下的裂缝,野性就从裂缝中一点点蒸发了。
这是下午四点。再过一个半小时,天会暗下来,表演在六点正式开始,但马戏团的演员们早早换好了戏服,画上了妆。马戏团分好多个帐篷,才能将那么多的魔幻,把戏,骗局和秘密好好藏住。
提前来的观众很多,多是一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三五成群,拿着啤酒,冲穿着暴露的女演员吹口哨,说一些带色话语。有那么一瞬,我以为自己来到了美国马戏团,因为整个风格是那么地充满西式宗教感。
我和李泽国根本没必要来。作为刑侦一队副队长,他完全有权力打一通电话,就能获悉马戏团所有演职人员的信息,但他似乎并不想那么做,我只能领着他一个帐篷一个帐篷询问。
我们看到了很多不堪入目的真相。所谓蛇身美女不过是把一个十几岁女娃塞进被砍掉脑袋的蟒蛇体内,然后用油彩把接合处描绘成蛇身一样的颜色,那蟒蛇应该死了很久,掀开门帘,全是恶臭。最令人意外的是,那个女娃没有胳膊,可能是天生的不健全,也可能是后天人为造就的残缺。
我们问了很多工作人员,即便表明警察身份,他们也只是把胳膊甩甩,告诉我们往后边走,但整个马戏团是圆圈,有一个永远走不到的后边。
我们撞见了个女孩,二十几岁样子,正在帐篷的后面排练,把身子塞进一个陶罐内,她起码有一米五八,但那个陶罐似乎只能装下条柴犬,还是只长了一半的柴犬。她是唯一一个愿意领着我们去见老板的人,她没有把我们带到后方,而是带到了最中央的大帐篷。
老板是个福建人,叫洪海,普通话带一点台湾腔,发型打扮十分时髦,看起来很年轻,不到四十,他嚼着槟榔冲我和李泽国打招呼,并发了我们一人一根万宝路,脸上丝毫没有惊慌神情,我们没有带那张传单,所以,只能问一些看似和案子毫不相关的问题。
舞台上吵闹,一群女孩在跳舞,动作很露骨,每个人都环抱着根钢棍,上上下下,上上下下,颇来性致。
洪海把我俩请进帐篷外的房车,床上躺着个女人,他骂了一句,女人穿着内衣跑出去,他开始收拾被饭盒和零食堆满的办公桌,胡乱地全都掳进垃圾桶,我和李泽国总算可以坐下。
洪海点燃烟,名片盒当作烟灰缸,撸起袖口,露出那块劳力士手表说:“两位警官,你们是镇派出所来查安保的吧。”
接着,便动作娴熟地从那件西装里兜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我当然知道里面放着什么,我想把说话的机会让给李泽国,但他那个直性子,直接掏出了证件。那抬手压住李泽国的胳膊率先开口:“对,就是例行公事,来转一转,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
洪海笑笑,手沿着衬衫领口伸进去,给腋窝抓痒:“那便好,对了,稍后我给你们几张票,可以让家人来看马戏。”
“那真是十分感谢。”
“两位警官还有什么事儿吗?”
“啊,对了,你们马戏团是什么时候来到煤河的。”
“正月十二,本来会早点来,但中途出了点变故。”
“要待多久?”
“半个月吧。”
“正月十五烟花活动当晚,你的人有出去看烟花吗?”
“有吧,这种事我是管不到的,只要他们不耽误演出时间,他们在这里喝了多少酒,吃了多少面,打了多少炮,无所谓的。”
“我看你的马戏团女演员居多,男的大部分都是那种类似场务的工作。”
“女孩吸睛啊,就比如有一个节目,与蛇共舞,其实那么多蛇,挺恶心的,再让一个男演员上去,那不是更恶心,女演员不一样,当蛇缠绕女性躯体全身,那可是另一种美妙的感觉。”
洪海没耐心一直聊下去,没一会儿,就被手下给叫走了,我和李泽国只能继续转悠。夜色袭来,到了回家时辰,我们朝出口走去,被一副刚拿出帐篷外的画所吸引,绿色占用大部分面积,我猜测意为森林,被绿色包裹着的是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娃。
女孩侧躺着,和当时现场被害人的姿势一模一样。
4
李 泽 国
对!我没有去打那个电话,只是想知道他会怎么做,他的思路有点异于常人,不然也发现不了纸张叠法的差异,但仅这一点并不能给案子带来什么转机。死者被发现的农田,正好是十五当晚人流聚集最繁多的地段,因为那里离放烟花的场地足够近,或许真的是凶手有意为之,但叠法就那么几种,你的不同或许和别人相同,没什么参考价值。
去马戏团走访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和洪海聊完,我几乎绝望了,笃定自己的人生又加附了一桩永远解不开的谜题。但苍天有眼,我们看到了那副画,我们走进帐篷,主人是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头,油头垢面,直不起背,个子很低,帐篷里挂满了画,还有一些用福尔马林液保存的标本,瓶瓶罐罐,恐恐怖怖,好在没有人的。
画是老人的杰作,当晚我们就把他拘进局里,我性格里的暴躁一直是个缺点,所以,那天晚上的审讯,应该换一个人,而不是我。
我让他看了抛尸现场的照片,问了一系列问题,他很诚恳,说的全是实话,但没一条和案件有关系。他是个孤寡老人,有精神病史,没遇见洪海之前,一直在流浪,无数山川湖海尽收眼底,他靠着给路人画肖像赚钱。
洪海觉得他长得像自己故去的父亲,就收留了他,让他在马戏团看管道具和商品。马戏团怎么可能只是个马戏团,就像现在好多旅游景点,有各种各样的商店,让游客消费,绝不会仅让你掏一张爬山的门票。
老人有不在场证明,烟花活动当晚,他一直在马戏团和几个男场工喝酒,再者说,我觉得老头没有那个力气能把一个成年女性完全制伏并杀死。
我们猜测凶手只是偶然看到了老头的画,但马戏团正月十二才到达煤河,十三,十四,十五,十六,这几天一直处于封闭整顿状态,能出入的人员有限,所以,以当时的线索来看,马戏团里藏着一个杀人犯。
当然不排除另外一个可能,一切只是巧合,凶手和马戏团没关系,传单只是偶然,画也是偶然,因为人的创意有些时候会撞,多少艺术作品都在印证着这个理论。
半夜的时候,洪海匆匆赶到,帮我们佐证了这个推测,他承认自己收留流浪者,但每一个都备了案。
调查陷入停滞,我们不得不重新拾起侦破的常规套路,把重心放在被害人的身上。法医部门当时刚刚成立,只有师徒二人,还是外地降职调来的,水平一般。我那会儿根本看不懂尸检报告,说尸检报告粗糙的还是景楚,指出很多纰漏,我一句都听不明白,只能说不行就送到省里再验一遍,景楚没点头,问我尸体存放在哪里。
煤河市旧警局你们知道吧,嵌在育红街,斜对面是所小学,走出街便是当时的主干道,所有商场和商铺都在那里,把尸体存放在市中心非常不妥当,所以法医部门在别的地方,武警支队后院。
那是我头回大晚上去见尸体,走进后院,那些张牙舞爪的茂盛植被把煤河市的霓虹与人潮隔挡在外,在月光下,还能看到那排平房冒出白气。
我带着景楚推开一扇又一扇冰凉的铁门,走进冷冻房,打开灯,昏黄色,总算来了点温度,挨个标号找案件被害人的名字。
他拉开柜门,抽出尸体,我们一块将被害人抬到解剖台上,没跟我说谢谢,他开始工作。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查验尸体,就像是个变态,眼睛凑得很近,我不好打扰他,只能站在一边看头顶晃晃悠悠的灯。
他的呼吸声很重,还有节奏,像是诵经。我们没动刀子,没有那个权力,只是通过尸体表面的状态去想象一些事情,我记得清楚,他戴上手套摸了被害人脖子很久,他说:“凶器不太一样。”
我走到他身侧,低头瞄了眼勒痕问:“有什么不一样,难不成凶手为了杀人还定制了个凶器?”
他走到解剖台另一侧,将尸体脑袋扶正说:“一半情况下想要勒死一个人,你会用什么东西?”
我被他问得怔住,但又不得不回应,两手摊开说:“看什么场景,绳子吧,各种绳子,要不就徒手,但那样会留下指纹,胶带也可以,电话线,一切绳状物都有可能。”
“棍状物也能让人窒息。”
“那样就属于压迫力了,而不是勒。”
“我能想到的绳状物全都在脑子里过了一边,你看这个勒痕,说粗不粗,说细不细,还有螺旋状。”
“那不就是鞋带吗?”
当时电脑的模拟技术还没有现在发达,我们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尽可能收集各种各样的鞋带,有几百条,勒在软胶上挨个比对,一无所获。
至于那张马戏团传单,没有DNA,没有指纹,什么都没有。
那段日子,我和景楚就像夫妻俩似的,整天黏在一块儿,我俩都被这桩奇异的杀人案给迷住了,想要迫切地走出迷宫,但一场大火把迷宫烧掉了,我们没能走出去,谜宫自己坍塌了。
5
景 楚
鞋带比对没有结果,我们不得不把侧重点放回马戏团。
那个画画的老头被洪海带回去后,整个马戏团都戒备起来,无论我们用什么方法,都没能再撬出点话。
案件彻底停滞,连上头的领导都心灰意冷了,它没有给煤河市带来什么不利的影响,尽管很多人都知道正月十五当晚死了一个人,但具体是怎么死的,各种传闻,事件只是在人们的口中停留了短短一周,就被别的新闻掩盖了。
李泽国后来没再找过我。母亲病情加重,我无暇顾及工作,整日在医院里,把那几年没能和母亲说的话全都说完了。期间和樊菲约过几次会,无聊沉闷的活动,她喜欢读书,喜欢看电影,家里有台DVD,那段日子,我的行程两点一线,她家和医院,来来往往,我们把附近碟片店的电影租了个遍,从爱情到科幻,从科幻到谋杀,开心了我们就做爱,流泪了我们还是做爱。
那天我喂完母亲饭,又把她的尿布洗了一遍,天气转暖,病房的窗户下栽着一棵树,我亲眼见证了它的新生,那些细小嫩绿的芽,顶上有尖,很锐利,扎破树皮长出来,看着树,就像是生了翠色的天花。母亲熟睡,一时半会儿醒不来,我总算可以偷出点时间用来放空。
关上门,走出充满消毒水味的住院楼,朝左拐是个小型公园,那里的石凳长年无人坐,鸟屎布满一层又一层,还有点艺术抽象风。我一只脚踩上石凳,点燃烟,吞云吐雾,想要把树上的绿芽用尼古丁杀死,洪海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当然看到了我,没躲我,像是多年不见重逢的同学般,冲我虚伪笑,机械感挥手,朝我走来,他想跟我讨根烟。
“景警官?能借支烟抽吗?”
“我是便宜烟。”
“都是苦过来的,一样。”
我其实不想给他,但烟盒没能装回兜,一直在我的手中捏着,丝绸之路知道吗?你们太年轻了,想必见过最平价的烟便是硬白盒红塔山吧。零四年的烟大部分都是软包装,它没有那种可以开启合上的功能,撕开一个小口,烟嘴会一直暴露在外。
洪海没征得我同意,把我手上的烟夺了过去,烟点烟。
他特别卖力地抽了一口,烟丝被耗去三分之一:“这味道,有点怀念。”
“你来医院干什么?”
“有点小毛病,检查一下。”
“什么毛病?”
“男人那点事。”
“所以,你没有子女?”
“我当然有子女,那天把你和那个长得凶神恶煞的人带来见我的,就是我女儿。”
“你让你女儿练那种功,你这当爸的也够狠的。”
“她妈就是个杂技演员,让她练的人也是她妈,但我妻子几年前病逝了,只剩下了她。”
我和洪海简短地聊了两根烟的时间,他便借口今晚演出特别重要离开了。
收到马戏团失火的消息是午夜一点,那个时间演出已经结束了,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已经睡去,熊熊烈火借着风速很快将整个场地吞噬,我赶到时,火还没完全扑灭,人倒是逃出来了,洪海那次损失不少,赔了不少钱,然后,煤河市再也没来过马戏团。
火灾也是需要调查的,119一旦出了警,必然得提交报告,写报告必然得弄清楚失火原因。是人为的,他们在现场找到了火源点,几只油漆筒,但里面全是汽油残余物质。因为什么?纵火者那时候没抓到,马戏团的员工里偏偏在统计时少了一个人,我们在火灾现场找到一具像是尸体的残骸,但究竟是不是,谁又能搞得清楚,毕竟马戏团的动物被关在笼子里,它们可逃不掉,这导致煤河市有一星期的风都带着烤肉味。
那个消失的人很快被确定身份,没有名字,没有身份证,只有一个称呼,大家都叫他闷三,是个二十来岁的男青年,也是流浪者,洪海是在这次行程中遇到他的。老头会画画,给我们画了一幅肖像,所有人都指着画笃定说,男青年就是长那么个模样。
协查通报发往全国,没什么用,那是零四年,火车票可以匿名买,旅店可以不用身份证,交通摄像头没几个,更别说什么“天网系统”,那会儿罪犯逃走等同于消失,有些作案人可能一辈子都追不回来。
我们的逻辑在当年没有出现错误,凶手就是马戏团中的某一个人,如果当时领导批了那个允许我们对马戏团所有成员挨个询问的报告,也就没有后来的那些无辜死者了。
这个错不能归结在领导身上,毕竟我和李泽国手里都没有什么实质性证据,一张传单能证明个什么,当时在煤河市,几乎人人家里都有那么一张传单。
坍塌?李泽国现在都会用这种词了?说得还真是确切。火灾当天,我母亲也去世了,办完丧事,我也就可以回到省厅了,但我离不开樊菲。她不愿意跟我走,那天她带了一个小姑娘来见我,跟我说了实话,我选择留下来,并答应三年后和她结婚。
6
宰 洁
我需要做个自我介绍吗?没见过抽烟的女警察?再给我个一次性纸杯,当烟灰缸。
我叫宰洁,煤河市公安局刑侦二队的一名普通刑警,我当警察不完全是因为零八年的事情,那时候才刚升到高中,中考发挥失常,没进去一中,只去了二中,为此我小姨郁闷了整个暑假。
我父母很早过世,对他们的印象永远温柔慈爱。九岁那年,我实在受不了乡下爷爷奶奶的生活状态,便偷偷坐着客车跑到城里找了小姨,我其实没有很脆弱,但对于小孩子,哭能解决很多问题,我小姨是个善良有大爱的人,尽管她和我妈关系一直都很焦灼,但她决定收养我,爷爷奶奶没反对,只要不改姓,我其实生活在哪里对他们来说无所谓。
零七年正月,我小姨结婚了,对方是个警察,检验室那种,在此之前,我们一起已经生活了很长时间。姨夫那个人,有个我特别羡慕的技能,怎么吃都不胖,永远都是一副瘦瘦瘪瘪的形象,戴着眼镜,喜欢穿中山领的夹克,衣柜里全是西装裤,松松垮垮的,走路很慢,还有点驼背,如果你不去了解他的话,会觉得他是一个斯文的老师或者教授,根本联想不到他居然是一个惩奸除恶的警察。
他脾气挺好,从未和小姨吵过架,对我也很好,他很守时,掐点上下班,周末从不加班,我的童年快乐时光几乎都是和他度过的,带我去九佛山,游乐场,水上公园,用卡片相机给我拍很多漂亮的照片,甚至还会给我买裙子,而且十分贴合我的外貌。你说他是搞检验的吧,那一定数理化特别好,但他不教我这些,反而让我去读小说,你们想象不到,第二次见面时,他送我的礼物是郭敬明的《幻城》。
零七年寒假,姨父像是变了个人,他开始晚归,周六日也会早早出门,小姨挺担心,倒不是怕他有什么出轨迹象,而是怕他又被什么案子给困住了。小姨说,别看姨父这人平日里懒懒散散,像是个坐吃等死的喝茶看报者,但真要是做起工作来,会不休不止走火入魔。
小姨她更忙,医院那种地方哪会有什么淡季,她那个时候已经是科室的副领导,手下全是些实习进来的新人,出了任何状况,都得是她。家里面突然变得空荡,我开始吃不上新鲜的饭,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有了朋友,当你脱离开某些事物时,总是会有新的事物找上你。
那个寒假,我和小姨姨父一样,把家抛之脑后,和几个同班的女生度过了特别美好的一段假期。有个词叫乐极生悲,如果我当时能够有些同理心,多关注一下姨父小姨他们,兴许不会出那个意外。
我姨父有特别奇怪的禁忌,他没有带过我去看烟花,小姨带过我两次。正月十五的晚上,人特别多,声特别闹,街上还有各色各样的彩灯,一条路走下来根本不会觉得辛苦。时间一到,天空此起彼伏的斑斓赏心悦目。那年十五的烟花,我是和同学看的,然后到了十六,再然后到了十七,开学了,我毫无察觉,没心没肺,去了学校,然后在十八的时候,放学回到家,看到姨夫一个人坐在火炉边抽烟,簸萁里是满漾漾的烟头。
他跟我说,小姨没了。
谢谢你的纸巾。我突然意识到,突然意识到,我已经有四五天没见过小姨了,即便我回到家,也不会喊出那句“小姨”,只是把家当作了旅店,我睡觉的地方。我知道小姨是被杀害的,成为警察后才得知那和连环谋杀案有关。
我原本以为小姨的死会让姨父彻底走火入魔,不抓到凶手誓不罢休,但他像是放了气的轮胎,再也走不起来了,他开始浑浑噩噩,酗酒,抽很多的烟,家里变得乌烟瘴气臭味熏天。我受不了,申请了住校,寒暑假就回到乡下爷爷奶奶家,不过他作为监护人的义务倒是没有停歇,生活费每月班主任会给我送来,他自己却不愿意见我,他可能觉得愧对我,但我却可耻地感感到庆幸,愧疚的人应该是我。
高二的时候,我撞见过姨父一次,不是在警局附近,而是和同学一块秋游时。那个景点距离电厂特别近,赶上旅游车出故障,几公里之遥,走上个半小时就能看到秀美风景,但旅客们没一个愿意走路,站在车跟前,看司机独自忙忙碌碌。从众是这个世界得以生存的条件之一。我和同学们也不走,站在柏树下打闹说笑,不经意地回头。
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工作衣,从电厂门口走出来,一个人站在秋风中待了很久,头发有些花白,驼背显然是严重了,但没吃胖,甚至比从前更瘦,我姨父竟然不是警察了。
我高考成绩一般,没有考上向往的学校,我的梦想原本是当一名投资人,要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在高级的写字楼里办公,住黄埔江畔,挎着名牌包包,踩着十几万的高跟鞋,做个独立精致的女强人,这全都是那些小说害的。你别笑,咱俩年纪相仿,我不信你没读过他的书。后来还是李叔叔说,要不去读个警察学院吧。
一四年我毕了业,考了公务员,被分到邻县的公安局,李泽国不知道搞了什么操作,把我给调回了煤河,还是在他的手下,也就是那时候,我才知道这个案子已经死了三名被害者,而我小姨,是第二个。
7
景 楚
那段日子我出轨了,樊菲不知道,宰洁她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出轨?零四年的烟花杀人案,一场大火把所有线索都烧没了,那个上了协查通报的无名男子,几年都没找到,案子铁定是死案。我也无心再去对案子做什么无用功。
我有了妻子,有了外甥女,有了家庭,我还操心案子干什么,我选择去生活,去快乐,去平庸,没必要非得在职业生涯中荣获什么勋章,因为这样最好,这样代表这个社会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毕竟警察的勋章是死者的眼泪。
煤河市整个警务系统硬件升级,乡镇派出所也在更新设备,我作为技侦组老人,对破案没什么大用,就被派去乡镇做硬件培训。我遇见了洪娜,马戏团老板的女儿。大火不但烧掉了洪海的财产,还烧掉了别人对他的信任,当时马戏团的人都传洪海捡了个杀人犯,不想再和他共事,走得走,散得散,洪海也回到福建卖起海鲜。
他女儿留在了煤河,听洪娜说,她被咱们文工团的团长看上了,不是男女那种看上,而是对她业务上的欣赏。咱们煤河不是有那什么集会吗?每个乡镇的集会日期还不一样,文工团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做这样的演出,只有元旦的时候,会在职工文体中心演一场所谓的春节联欢晚会。
洪娜没有再表演她的缩骨功了,而是唱起了戏,上党梆子,主要承担穆桂英那种角色,英姿飒爽的。零七年,咱们这里还很腐败,很多酒局上都会出现文工团女演员的身影,而洪娜就是其中之一,当时我培训的镇子正逢集会,所以我们就在副镇长组的局上重逢了。想想看,她当年也才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青春靓丽,细腰柳眉,身材卓越,我想是个男人都会想和她发生点什么。
我和她搭上关系,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那天在酒局上,大家都喝欢了,开始四处游走,我挺不喜欢那种场合,就一个人跑到屋子外抽闷烟,洪娜走出来,手里是装着啤酒的高脚杯,向我搭讪,说好久不见,她试图要靠近我,我是个正直的人,总能轻巧避开,最后她有点生气,跟我说,她知道闷三在哪里。
就像是脑子里那个一直让人消沉的肿瘤突然爆掉,我逼问她闷三在哪?她也是经历了不少事情的女人,自然不会被我的虚张声势给吓倒。她会告诉我闷三的下落,但有要求。于是,那段日子,我陪了她做了一些本该和樊菲做的事情。严格意义上说,是她把我给睡了。我只是一个玩物,半月后,她告诉了一个地址,就和我断了关系。
那是我第一次见大海,福建的冬天也挺冷,我就这么站在一家临海的饭馆前看着闷三,他看了我一会儿,跑了。我追上前,在礁石林中跟他扭打到一起,我得胜了,我说要把他缉拿归案,他跪下来跟我说,火是洪海让他放的。
放火的原因他根本不知道,洪海给他一笔钱,只是放把火,谁也不知情,奔你遇上这样的情况,你做不做?大概率下,是人都会做的。直到那刻,我还是觉得零四年的烟花杀人案和马戏团脱不了干系,我去找洪海,他在另外一个县。我觉得我快靠近真相了,当我到达时,绕了好几个弯,遇见了灵棚,遇见了披麻戴孝的洪娜,她正准备送走自己因病而故的父亲。
火灾的事情洪娜是否知情?你们清楚,那种情况下,不太好做些刑侦咨询的事情,我甚至还帮着洪娜办完了葬礼,洪娜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洪海刚入土为安,当晚便敲开了我酒店的房门,可能是酒精作怪,我再一次越了轨。洪娜躺在我的怀里,听我和樊菲讲电话,那会还没智能手机,不然一个视频打过来,我在樊菲心中的好男人形象彻底就摧毁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很头疼,洪娜已经离开了,我洗了把脸,跑去了她家,门紧锁着,敲了很久都没人来开,我打电话给她,不在服务区。几个小时后,收到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她说不要再找她,她已经登上了飞往国外的航班。保险起见,我又去见了闷三,他没跑,依旧平常如故地打理着他的饭馆,他还是没有办身份证,我没劝他,更没把他带回煤河,人不是他杀的,如果是他杀的,他会跑,会再一次消失。
赶在过年前我回到煤河,决定彻底忘了零四年那起案子,别再折磨了,别再入魔了,我不过是一个警察,我只是一个警察,做个庸常的警察,不是什么失职行为。
我和家人安稳地过了一个年,还想着趁此机会弥补一下那段日子没有尽义务的婚姻和亲情。但樊菲太忙,大把的病人在等着她,宰洁已经长大了,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有了自己的圈子和世界。我这才意识到,我不过是抛弃了她们一段时间,她们却把我抛弃了。
我和樊菲分床睡有几个月了,我们互相并不知道自己几点归几点走,偶尔会在客厅遇见。我们当然还有感情,但感情深不一定非得同床共眠,你们还小,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舒服的夫妻生活,因为工作性质的不同,丈夫有丈夫的生物钟,妻子有妻子时间观,很难融合。
零八年正月十六早上六点,我接到李泽国电话,我还骂了一句娘,他没有跟我对骂,语气异常轻柔,跟我说,我得来,还让我控制好情绪。
我莫名其妙地依着李泽国给的地址开车来到目的地,每走一步都觉得特别熟悉,还是农田,还是距离昨晚放烟花场地没多远,还是女性尸体,但这次的被害人,是我的老婆,樊菲。
她为什么要穿裙子和大衣去上班,她应该在离家前让我看一眼,他妈的!作案人什么都没有留下,这次的受害人不但被杀害了,还被人焚尸了。零八年的警检技术要比零四年好很多,但依旧没有任何可以让案子继续查下去的收获,只是验明了被害人的身份。
我们查过医院那条线,医疗事故导致医患冲突的事情不少,樊非那段时间发生过此类事情,警方盘问了死掉的病人家属,他们有着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煤河警方决定将两个案子并案侦查,这并没有给调查带来多少希望,我没能成为调查小组的一份子,于是,我辞职了。一二年第三起,本来可以抓到凶手,但我犯了一个错误。
8
宰 洁
连环杀人狂,即便是随机杀人,肯定有不为人知的动机存在,这种凶手的内因相对于普通的作案人来说,更难寻找。
一六年,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抛尸地点,第四桩案子在预料中发生,我们已经司空见惯。前三起让我们总结出了凶手的作案规律,四年一犯案,随着整个警务系统的升级,凶手的作案也在升级,还真有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罪犯总是会走到警察的前面,我们换上自动手枪,他们就会有全自动步枪,我们警车换上几十万的SUV,他们的车就是百万的高配置,我们有了天网,他们就去学习反侦察,我们永远都跟随在他们身后,拼尽全力地追,距离总是卡得那么精准微妙。
案子我参与了调查,被害者复制拷贝,女性。凶手再次更换了抛尸方式,她被吊在一棵树上,用的是鞋带之类的绳子,裙子,呢绒大衣,固定的标配,还有长相俊美。我们依旧没有在现场找到任何DNA、鞋印、不是被害人所携带的纤维物。除了小姨那起案子之外,其余三桩,凶手都给警方留下了信息,第一桩是马戏团的传单,第三桩是部苹果手机,第四桩是个打印出来的二维码。
前三起究竟是如何侦查的,我只知道个大概,卷宗上什么有用信息都没有。李泽国那时候因为一次追捕行动受了伤,人在医院躺着,刑侦一队在协助省厅的人口贩卖案,这第四起烟花杀人案还是派在了我们二队头上。上面虽然对案子特别重视,但事实上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大家都觉得这次依然会徒劳无功,照常走访,查监控,调查被害者相关人,什么都没有。
那个二维码扫不出来,有双重加密,需要破解,局里没人能干这活儿,案件援助的文件早就发到了省厅,迟迟没收到回复。我们队不得不派人亲自跑一趟。女刑警在这个行业里还是有差别对待的,倒不是歧视,而是一种男强女弱的关怀,这种关怀让你无法参与一些行动,只能在后方充当内勤角色。
我又等了好些天,终于在队里邮箱收到了破解的网址,打开后是个色情网站,就那种写有全天候24小时上门服务的内容,这种网站一般都是诈骗。
凶手给二维码加密,就为了给警方一个诈骗的色情网站?我觉得蹊跷,没准这个网站也是一个双重加密,页面肯定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入口,只有找到它,才能打开凶手真正留下的信息。
再委托省厅帮忙破解?那时限太长了,破案和救人一样,有它规定的黄金期,过了时间,凶手早已远走高飞。我们又不可能把离开煤河的人挨个查一遍。
李泽国的身体逐渐好转,我在病床上把案件调查的进程报告给他,他给我引荐了名黑客。我一直觉得煤河市这种落后的地方不可能有黑客和小说家。即便有,他们也像大多数想要突破阶层的人一样,跑到了大都市。
那个黑客应该去了上海。这不重要,他帮我破解了那网站,只要了我一半钱。色情诈骗网站的背后是一个二维码,对,二维码层层拆开,还是个二维码。扫描出来,是个微信账号,账号主人绝对不是凶手,但这个账号一定和案件有所关联。
我在通信公司办理了张副卡,申请了一个微信小号,添加了那个人。对方是个皮条客,朋友圈清一色的招嫖信息,我看到了死者的照片,魅惑,性感,纯欲,写着什么单六百,夜一千二的价格。
皮条客主动跟我讲话,各种分成诱惑。我必须要跟他见一见,这是前三起案子从未出现的新线索,如果连环杀人案和卖淫活动有关系,那么之前三位受害人,包括我小姨,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六年,煤河已经有了星巴克,我和那个皮条客约在中午,我戴了假发,第一次穿丝袜和短裙。男人长得高高大大,五官斯文,穿着得体,衣冠禽兽。他跟我介绍了他们的行业,他们的运作方式,甚至还有安保措施,可见规模有多么庞大。他提出要跟我试钟,正合我意,我一个人教训得他服服帖帖。
卖淫团伙一锅端掉了,但凶手依旧没有抓到,全部线索止步于此。
五年前,烟花爆竹开始全面管控,大家都认为凶手不会再犯案了,没想到,今年突然重启了正月十五放烟花的活动,然后案子它又来了。我实在是很疑惑,你们不去调查案子,却偏偏把我们叫到这个问询室,了解一些过去的事情,这会对破案有什么用吗?你们如果真的想破案的话,就去把那个休假休了快一年的人找回来。
我不想和景楚聊,他已经不是我的姨夫了。
9
景 楚
那个事情发生在煤河市职业技术学院,有些学生因为一些对舍友的想念,会在寒假收假时,约好提前几天来到学校,大多数都会去凑一凑正月十五烟花活动的热闹。前两起案子的发生,让警方对这一天引起特别大的重视,李泽国跟我说,当晚警局所有的警员都去了烟花活动的现场,又一个四年过去,照逻辑来说,作案人定会再次犯案,他们希望在对方作案之前就把他给逮住。
人太多了,那晚我也在场,尽管我已经不是警察身份,但这种机会,我不会放过的,我也希望能够在拥挤杂乱的人群中撞见那个混蛋,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把他杀死。
大概有好几千,甚至一万人,围着放烟花的场地找最佳观看角度,一阵眼花缭乱后,人群开始哄散,朝着四面八方。李泽国把所有的警力全都潜伏到了那块农田中。
什么都没有发生,正月十六没有尸体出现,正月十七也没有尸体出现,当大家以为凶手改邪归正不再杀人时,尸体出现了,那是正月二十一的早上六点,晨练的老人们喜欢在田里散步,不喜欢硬硬的马路,他们说,田地才是大地原有的样子,有灵气,可养身。
被害人是名女学生,就读于煤河市职业技术学院,财经系,学会计的,这次凶手把被害人埋起来了,要不是那老人家的狗刨坑,想要发现估计得等到开春的农民耕地。
李泽国跑到学校走访,得知被害人正月十三到达学校,并在正月十五的下午和三个舍友出门逛了街,晚上一块儿吃了顿阳城火锅,被害人说自己有点事,一个人提前离开,舍友以为她去见男朋友,但事实是,那天她的男友和她并未有过接触。
警方在尸体上发现了同样的脖间勒痕,又发现台崭新的苹果手机,没有sim卡。通过尸检,死亡时间大约在两天前,作案人在正月十五的晚上应该就控制了被害人的人身自由,他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强奸,没有虐待,甚至还照常给被害人喂饭,直至她被杀死。作案人应该知道了警方的伏击行动,所以他选择在几天之后抛尸。
我为什么会知道?是李泽国告诉我的,他主动找上门,说这个案子我应该和他一块去查,让事情有个了结。他根据几日的盘查交通录像和天网,已经锁定了一名嫌疑人,他希望我能够亲眼见证抓捕凶犯的场面。这个事确实有**律,我当时不答应的话,或许这案子早就结案了。
抓捕当天,整个刑侦二队把东谢匠团团围住,我们的目标是一个叫司明明的男子,三十七岁,没有稳定职业,经常做一些日结工。通过监控录像,我们查到嫌疑人在正月十九的午夜骑着辆电动三轮停在了抛尸地点农田的路边,画面上可以看到他从三轮上扛下来一个鼓囊囊的麻袋,还带了把铁铲,走向了农田。
此时不抓,更待何时,经过多日监视,警方基本上摸清了司明明每天的活动轨迹,那几天他没出工,上午会睡到十一点,起来会在附近餐馆吃碗饸饹或者一份盖饭,下午到一家麻将馆赌钱,持续到晚上八点,如果赢了钱,他会去新宝丽转一转,找个姑娘排忧解难,再打车回到租住的地方。
行动在晚上,李泽国不选择门上抓人,在东谢匠的巷子里布下天罗地网,等他栽进去。
你们察觉出问题所在了吗?对!司明明会去嫖妓,但那个女性被害人并无性侵痕迹,如果一个惯于嫖娼的罪犯,选择杀人,目标还是女人,一定会实施性侵后再对其杀害。所以在这点上有个矛盾存在。而且通过追踪被害人正月十五当晚的行动轨迹,并未发现嫌疑人和她有所接触的画面。
被害人的通讯记录也查了个遍,也和司明明没有连接,仅仅是因为拍下他扛着麻袋走进农田的画面。我和李泽国说作案人不是司明明,严格地说,烟花连环杀人案的第三个被害者不是他杀的,也许,没准,司明明杀的是其他人。
抓捕司明明的行动特别顺利,这让整个刑侦二队都怀疑到底抓没抓对人。李泽国和我一样,都是被这宗连环案困得太久了,遇上线索,冒失地去行动,自然是达不到心中所愿。司明明在审讯室招供了一切,他的确在正月十九的午夜埋了一具尸体,但不过是一条得病的流浪狗。司明明是个好人,尽管他连自己的生活都难以供给,但还是会喂一些流浪狗食物。
被害人身上发现的那台苹果手机,不属于被害人。那手机是个高仿货,外观操作界面和正品一模一样,如果不仔细辨别的话,完全看不出来。就像当年头一起案件的传单一样,凶手给警方留下了谜题。
李泽国是个执拗的家伙,他可不会轻易放弃,三番五次带着我跑到被害人学校问那些大专生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然后我们发现了那个人。
一个和被害人同龄的男生,他和被害人有信件往来,奇怪吧,在智能机轰炸满世界的时代,还有学生在用书信的方式交朋友,但两个人相距不过是城南城北。根据信件,我俩发现二人要约在正月十五的烟花活动上见面。我们不得不重新去翻那些监控录像,发现当晚被害人的身后一直有个男生在远远尾随。
我和老李跑到男生就读的学校,就在宿舍楼下,他看到了我俩,撒腿就跑,只能追,我俩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线索冲红了眼,如果细想一下的话,如果作案者真的是那个男生,那么他在几岁的时候便开始杀人了,这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李泽国带了枪,他太冲动了,想要开枪打男生,我挡了一下,但子弹还是射了出去,打中男生的肩膀,因此李泽国被停了整整半年的职。
男生家里很有钱,一切全都给盖了过去。我俩依旧在锲而不舍地调查,装作自己有证有枪的样子,进入到男生的家里,在二楼的书房发现了一些端倪,墙上有个相框,裱的是零四年马戏团发的传单,在桌面的玻璃下压了张开药单,是樊菲就职的医院,日期正好是零八年正月那几天,书柜上有一格还摆着各种各样的手机,有一台和被害人身上的苹果手机是同一款。
可是,男生的父亲用非常商业和慈爱的话语把这些疑问全都化解,传单是儿子第一次看马戏的纪念,开药单是儿子第一次入院的纪念,那些手机全是儿子淘汰掉的产品,儿子舍不得扔,便收藏了起来。
10
宰 洁
李泽国和景楚口中那个富二代嫌疑人?秦一诚?
一六年的时候,我当然查过他,他和我差不多大,我去找他的时候,感觉不像是一个能够做出残忍凶案的人。彬彬有礼,举止优雅,喜欢西方哲学和文学,把我一个武将得像是一个文盲。
当时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让警方对秦一诚产生怀疑,至于那俩老头说得什么书房收藏,我见都没见过,为了佐证这个事,我还牺牲了点色相,和他搞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暧昧,他的私人高层住宅,他在桃花山庄的大家,以及他的小公寓,别说传单,就连二维码他都没怎么用过,无论哪家商场,哪家饭店,甚至于便利店,他都有会员,只需要报个手机号,我真的是想买什么包就买什么包。
我俩没有睡觉!你们怎么喜欢问这种问题?秦一诚倒是强迫过一次,但被我一脚踢飞了,自那以后,他便不再找我了,还微信发我小文章,说什么两情相不悦,此爱难绵长,酸得很。
我不觉得他是烟花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他没那个胆,有次旅游,是贵州的乡下,看村民杀猪都有不适反应,他怎么可能徒手杀人。
嗯,对!我说的就是他,陈耀然,如果煤河市有谁能破得了这疑案,我首当其冲推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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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 耀 然
一九年煤河市的缉毒行动让我受了重伤,恢复需要挺长时间,干脆休了假,人一出院,世界冠了!
上级考虑到我的状况,没让我回岗位,叫我搁家好生休养。好不容易熬过管控,身体也硬朗回来,又赶上煤河市警局领导班子大换血,刑侦队我是回不去了,便被派到乡镇下基层,这一待就是两年。
本来我也不过是李泽国临时调用来的替补,宰洁一归队,哪还有我什么容身之处。我没那么大的升迁欲望,乡镇也挺好,和农民打交道乐开怀,还能日日吃到天然蔬菜和水果,摆烂谁不会,我最擅长的就是摆烂。
好景不长,李泽国登门造访,又是一道调职文件,我很不情愿,他就和我聊什么同僚之情,自掏腰包在镇上最好的饭店大摆宴席,请我喝酒,少年人喝不过白发人,一来二去,我就醉了,等再醒来,人早已躺在了刑侦二队办公室的沙发上,由于年代久远,表面掉皮,索性敷了一层透明的塑胶膜,质感很硬,把我给弄落枕了。
基层两年,煤河市出了些棘手的案子,都没能让他们把我请出山,但这次,实话说,我也没什么把握,在我看完案件报告后,我坐在会议室里发癔症,除了李泽国和宰洁,还有两幅新面孔,说是省厅下来的专案组人员,为得就是这连环杀人案。
这个事儿我有所耳闻,我也是煤河市职业技术学院的学生,和一二年惨遭杀害的女性算得上是同学,她的死当时轰动全校,老师还让我们不允许谈论此事,尤其是不能对外传谣,学校里管得住,放了假可就管不住了。
我有写悬疑小说的爱好嘛,多多少少也是特别详细了解过的,我还和李泽国打听过,但那老头没跟我透露过一个字。
开完会,我心里完全了然,这个案难破,时间跨度过于长,每次都没能留下什么实质性线索,卷宗倒是挺厚,但全是仅凭推测去调查。别说什么犯罪心理学,什么画像,什么基本演绎法,它们值得参考,但摆在现实中里,真的派不上什么用场。我的办法也不妥,靠得全是想象力,只不过运气好,猪撞树上了,我撞猪上了。
两位专案组领导会后还把我留下私聊了整整一下午,让我看了他们对几位案件参与人的询问录像,问我对案件有什么想法。我这才得知宰洁原来是警二代,有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前警察姨夫。我不敢对案子有什么妄论,对两位领导敷衍了事,一度觉得他们想把我再打回乡下。
晚饭时间,我回到办公室,李泽国早早叫好了外卖,等着与我共享,我坐在茶几前,先夹一片小炒肉,嚼个嘴馋说:“咱们还是先聊聊眼前这起新案子吧!”
二零二一年正月十五,煤河市时隔五年的烟花活动重启举办,当晚依旧人满为患,第三天便在附近农田的秸秆坑中发现了具尸体,凶手这次的杀害对象是个只有九岁的女娃,根据对其被害人家属的询问,得知他们的女儿林妙梦在烟花活动的观看现场走失,小夫妻俩寻了一天一夜,百般无助下报警于派出所。
因为观看者多部分选择步行,在活动散场后,紧邻农田的几条街全是走路回家的行人,密密麻麻,人头挨人头,监控根本无法具体辨别到受害者的踪迹,想要通过监控来找出凶手这条路算是被堵死。
抛尸现场如同前四起案件一样,没有取证到丝毫有用信息,被害者死因为窒息,脖间有勒痕,无性侵,无虐待迹象,死者生前穿着,呢大衣衬长裙。
杀成年女性已经无法满足其欲望,凶手开始对未成年女孩下手了,这无疑给警方的调查带来了更加深重的压力。
李泽国叼根烟,闷头闷脑抽了半截说:“你怎么看,陈老师?”
我扒拉完一次性饭盒里的大米,喝口咖啡,从他烟盒上也拿一支烟,打火机却迟迟打不出火苗,我气急败坏把这俩朝茶几一扔说:“既然是连环杀人案,凶手怎么可能会轻易暴露出自己,一定是个十分谨慎的人,有着天才般的高智商头脑。”
“这话我也会说?你能不能给我讲点有用的。”
“你觉得凶手这次为什么把目标改成了未成年女孩?”
“更他妈变态了。”
“你看啊,头一起案件是在零四年,过了这么多年,凶手年纪上来了,成年女性对他来说已经不是那么好对付,白话讲,就是杀不动了,所以,他才会对没什么抵抗能力的未成年女孩下手。”
“你这么推测倒也是个方向。”
“如果咱们按照连环案件的逻辑去推的话,凶手为什么选择在烟花活动上实施作案?这一点,你们考虑过没有?”
“人多好下手,而且还能隐藏起自己的踪迹。”
“对,一零前这个推论还好说,但是一零年后,这个方法对凶手已经不管用了,咱们煤河市的天网系统是一一年全面铺设的吧,五百米一探头,凶手怎么躲?而且这块作为抛尸地点的农田四面环路,凶手在抛尸成功后,如何做到在不被监控拍到的情况下溜之大吉?”
“其实秦一诚的嫌疑很大,只是我们找不到证据,这个案子发生后,我们还调查了他,这个人是属于那种虚伪坦诚的人,他说自己只要人在煤河,肯定不错过每一次烟花活动。”
“零四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岁,怎么徒手勒死一个成年女性?”
“有没有可能,是家族杀人?”
“你的意思是,父亲是杀人犯,儿子照虎画猫去杀人?”
“对。”
“查过吗?”
“查过。”
“找到证据了吗?”
李泽国无奈摇摇头,烟头丢进一次性水杯中说:“没找到。”
“咱这么着吧,你把那位景前辈和宰洁找来,咱们四个吃顿饭。”
“啥意思?”
“这案子,每个人都得有自己的那份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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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实一点,别再强调什么连环杀人案,什么凶手喜欢烟花,有裙装癖好,如果这些案件只是单一案件呢?不是同一人所为呢?”
饭馆包厢内,李泽国点了一大桌子菜,就我一个人在吃,而且还喋喋不休地想要和他们搭上攀谈的话题。宰洁和景楚俩人不对付,谁也不说话,李泽国只能跟着一唱一和,气氛要多尴尬有多尴尬,我没辙,只好抛出我的重磅炸弹,击碎他们每个人心中的执拗。
宰洁终于开了口:“你的意思是模仿杀人?”
我摇摇头说:“不是,五起案件看似有共性,趁着烟花活动作案,同一块农田抛尸,甚至连被害者穿着都相似,还有你们那什么离谱的凶手留下的信息,但站在另外一个角度,这只不过是单一的五起杀案人,凑了巧。”
李泽国抿口茶说:“这案子不论怎么看都是连环杀人吧。”
“老李,你也是老刑警,办过那么多刑事案件,见过最多的杀人方法是什么?肯定是勒脖子,因为杀人案大多数都在冲动之下发生的,既然是冲动就绝无可能准备什么作案工具,要不徒手,要不就用身上的东西,你们都觉得那勒痕是鞋带,但还有一种东西,是咱们身上随处可见的。”
“帽衫的绳带子。”宰洁说。
“对,没错,帽衫上的绳带子,想要取下很简单,抓住某一端的带子头,用劲一拉,迅速就能取下来,缠绕在对方的脖子上,顺顺利利,得心应手。”
景楚抽口烟,猛力地吸吸鼻子说:“如果是冲动失手杀人,那么抛尸现场会留下作案人很多痕迹,但是每一起都没有。”
我看向景楚说:“指纹可以擦掉,足迹可以毁掉,DNA?试问现在全国真正实现了所有人口的DNA数据库了吗?没有,况且警方也没抓对人,自然是匹配不成功。”
李泽国放下杯子说:“那你说,这案子该怎么查?”
“分开查!”
宰洁皱眉看我:“分开查?”
“如果还是遵照着以前连环杀人案的逻辑查下去,眼前这个案子都破不了,我们只能重头来过,推翻之前所有的推论,从每个案件的起始端下手。”
李泽国拍拍桌子说:“你先说说这最新发生的案子该怎么查?”
“查女孩的父母。”
“父母?”
“记录上写女孩的父母是正月十六晚上报的案,他们声称是在等待24小时这个失踪立案,但是那是他们的亲生女儿,遇上这种事,父母都会选择第一时间求助警察,他们却等了足足24个小时才报案,你们觉得正常吗?”
景楚抿死烟说:“老李,你查监控的时候,有没有在农田附近看到过夫妻俩的身影。”
李泽国嘶一声说:“当然是看到了,毕竟人家在找孩子嘛,出现在农田附近很正常。”
景楚咳一声,脸骨跟着晃动,他口水,漱了漱,想要吐,但又给咽了进去说:“这个年轻人的判断有点意思。”
宰洁总算动了筷子,吃了好几块水煮肉片,又扒拉点饭说:“一六年那起呢?我该怎么从头开始?”
我点根烟,后背靠在椅子上说:“那起案件的被害者是一名社会性服务工作者对吗?而且还留有一个什么二维码,层层加密,解出来是个皮条客的微信对吗?还是得从这个方向查起,这案子我还是倾向于是密谋杀人的,当年你端了卖淫团伙,那皮条客应该放出来了吧,也许他还在干老活儿,他们这个行业实际上还是靠吃老顾客过活,所以,我觉得当年的凶手之所以杀掉那个卖淫的女人,一定和某个嫖客有着关系。”
宰洁取根牙签说:“这个方向我不是没有查过,一无所获。”
“也许,当年并没有查透,有些嫖客的身份位高权重,皮条客打死都不会说。”
景楚抬起左腿,踩在椅边上,一只手揉着脚踝说:“所以,你让老李把大家聚集在一起,是想分工协作,把五个案件拆开,逐一击破?”
我点点头说:“毕竟相对于我,你们更了解当年的具体情况。”
景楚笑一声,望向李泽国说:“这就是你跟我说得什么天才侦探?什么证据都不拿,靠着想象力和一张嘴,就想安排咱们执行?省省吧,他在我眼里就是个小屁孩。”
李泽国刚准备开口,只见景楚站起身,从自己裤兜中取出根红塔山,朝我打量了一眼,眼里藏着些许轻蔑,丢下一百块钱,转身离开了饭店的包间。场面再次冷淡下来,宰洁看向我,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干脆埋头吃起了菜。
李泽国的脸已经黑了下来,他拿张纸巾擤擤鼻涕说:“陈耀然,我会跟着你的方向,和你一块儿去女孩的家里,但是如果和你的推测不同,我也帮不了你,你依旧得回去,到你的镇上抓一些偷粮食的盗窃犯。”
从饭店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没出正月,风仍冷寒,卷着空中那些未化的雪片,从北面刮到南面,打在我的脸上,刺入我毛孔,肌肤涨红,李泽国跟我聊了几句,便驱车离开了,我没车,城区租住的房子早就退了租,又不想回父母那里,就站在路边打哆嗦。
一道远光灯打来,车头冲我缓缓驶来,宰洁摇下车窗,瞄我一眼说:“送你一趟?”
“我都不知道该去哪儿?”
“帮你找个酒店吧。”
“不用,我自己走走算了。”
“实在不行,去我哪儿对付一晚。”
“这剧情未免太老套了吧。”
“一句话,你睡不睡?”
“睡!”
13
腰酸背痛,落枕没好,还持续加重,李泽国一路上还嘲笑我年纪轻轻体力不支,才一晚就被折腾成了萎靡不振的状态,我懒得搭理他。
煤河市不知不觉间变得冷清,车辆行人变得稀少,凤台街从未有过的寂静,像是电脑重装了般,这景象不是因为封控,也不是因为经济衰退,而是正月末自古以来的疲惫,大家在之前的日子里,把能玩的,能吃的,能爱的,能恨的,全都享受煎熬了一遍,三月上旬,应该是中国人最为老实的一段时日。
车子拐进小区,树木寡寡淡淡,还未长出新芽,中央的喷泉干涸,一池子落叶,几栋住宅楼直冲那苍白的天空,刺不出一点蓝。李泽国停车熄火,我率先从副驾驶位下来,迎着初春的风闷一根烟,尼古丁渗入喉腔,不知能不能把落枕发疼的神经给麻醉。来之前,我俩没通知女孩父母,要的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这座小区去年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入住,没多少住户,电梯间里到处贴满着家居装修的广告,监控探头的位置还是几根线,并未安装。到底是新电梯,上升时候完全没有什么失重感,速度也快,一层一秒,还没准备好敲门的开场白,电梯门就开了。
李泽国走上前,轻声扣门,我嫌弃他一眼,直接按响门铃,门内传来脚步声,是女孩的母亲,穿着一套棉绒睡衣,披散着头发,素颜,皮肤很好,水嫩有光泽,根本不像生过孩子的样子。她认出李泽国,客气礼貌地将我俩请了进去,李泽国直奔沙发,坐了上去。我站在客厅的灯下,环顾着四周,总觉得蹊跷。
她倒了两杯水放在茶几上,然后便坐在靠窗户边的长形沙发上问李泽国突然到访的目的。
李泽国笑笑说:“只是经过,就想着上来看一下。”
女人没有问案件调查的进展,脸上也没看出悲伤过度无法再悲的迹象,我还是没有坐下,斜眼瞄那间女孩的房间,普普通通,毫无童真的装修风格,我双臂抱前,走到茶几前问:“我转悠了大半天,只看到了你和丈夫的合照,怎么没有看到你女儿的照片?是收起来了?”
女人摇摇头说:“瓜瓜她不太喜欢照相。”
“这样啊,你丈夫是去上班了吗?”
“是的。”
“女儿出事还没出半个月,还有心情去上班?”
“我们只不过是普通人,房贷要还,车贷要还,活着的人总是要活下去。”
“我能冒昧问一下你的年龄吗?”
“二十六。”
“所以你在十八岁就把瓜瓜生了下来?”
“我和瓜瓜没有血缘关系,她是我丈夫的前妻生的。”
“瓜瓜的生母呢?”
“生病去世了。”
李泽国紧锁眉头说:“不对啊,之前调查的时候,没有在你丈夫的信息上看到有再婚的标记啊。”
女人转头看向李泽国说:“那个啊,他和他前妻没有申领过结婚证,只是办过酒席而已。”
我冲李泽国两手一摊说:“破案了。”
李泽国不可置信,五官拥挤到一起,贼难看,他说:“你说啥?”
我慢慢走近女人,从她的身前蹲下,抓起她的右手问:“瓜瓜是你杀的吧?”
李泽国站起身喊道:“陈耀然你干什么?”
女人眼眶中那一滴泪陡然落下,她没低头,像个是任性的小姑娘,咬着下嘴唇,我感受到她全身都在发抖,那只被我抓住的手想要抽出来,却被我死死地锁在掌中。
我抬眼看向她再一击,问:“你是不是怀孕了?”
女人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这下那手也变得冰凉。李泽国站在茶几后,驻足不前,整个人僵在那里,因为他明白,案子确实是破了。
“我没想伤害她,可她一点不乖,自从我来到家后,她处处和我作对,不听我的话,不好好学习,成绩下来特别差,老公回来又只会把事情怪罪到我的头上,这次,她做得十分过分,当着我的面竟然把整本寒假作业烧掉了,她还悄悄和我老公告状,说我虐待她。”
“你没有吗?人家哪个孩子的房间不是充满童真,瓜瓜的呢?里面就一张床,书桌还是旧的,一个玩偶都没有。”
“那是她自己要求的,我买过,我老公也买过,她全给丢了出去,还怪罪给我,如果她不消失的话,我的婚姻不会幸福,甚至我的孩子都会受到牵连。”
“那你也不能杀人!”
“下杀手的是她,那天我们去看烟花,人群很挤,因为前面的人越过了安全线,后面的人都会跟上去,在正式开始前,工作人员又会让观众们退回到安全线外,你推我攘的,我就摔倒了,老公那个时候已经被退回来的人赶到了后方,她就在旁边,扶都不扶我一下,还冲我发出那种特别可怕的笑,我情绪有些崩溃,听到胎中孩儿的哭喊,我奋力坐起身,一把将那个小贱种揪起,在人满为患的情况下掐死了她。”
“那么多人你不担心出现目击者吗?”
“现场声音很大,没人听得到救命,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天上,根本无人顾及自己的腿边发生了什么。”
李泽国叹口气,惋惜地看着女人说:“你一路抱着九岁的瓜瓜,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到农田,把孩子藏在秸秆坑内,然后再回来与你老公会面,谎称瓜瓜走失?”
我松开女人的手,在电视机前拿起夫妻二人的结婚照,指着笑容满面的丈夫说:“老李,他老公也是帮凶。还记得我说得那个24小时才报案吗?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夫妻二人肯定是都知情的。”
女人站起身,从电视柜中拿出一张医院诊断书说:“她生病了,需要花费很多钱,我们实在承担不起。”
我接过诊断书,将它撕个粉碎说:“也许这只是一次误诊,我们尸检的时候可没发现这个问题。”
女人瞪大眼睛,身子一软,瘫在地上,懊悔地哭出了声。
-未完待续-
作者|田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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