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總結《賽博朋克2077》——一個不算完美的開始（劇情與內核）

不是重複內容，只是大標題相同，請審覈通過。

上篇文章對《賽博朋克2077》遊戲性上的內容做了一定的總結，接下來，無論是遊戲還是動畫，我將正式踏入劇情的領域，我會好好談一談我對這個虛構的世界在2077年發生的一系列事件的感受。本文約24000字，請自備瓜子。

遊戲的劇情合理性

首先我想從遊戲的劇情的表面，或者是合理性上說起。當第一次玩到遊戲本體時，在激動的心情之下，我認真地思索着每一條對話，在腦海中整理着劇情的脈絡，同時用我腦海中的脈絡與我從宣傳中整理出來的對遊戲的理想進行對比。

而這種行爲的結果就是我感受到了欺騙，隨着欺騙而來的是我對遊戲劇情深深的失望。我將從3個例子中說明，我爲什麼會覺得自己被騙了，以及爲什麼我不對這樣的騙術感到滿意。

V的表現低於預期

其一是V本人的表現低於預期。我這裏說的表現並不是戰鬥能力方面的表現，而是選擇、思想和行動方面的表現。

首先在預告片中，V面對德克斯特襲擊的時候，是有彈出螳螂刀進行反抗的，但到了真實遊戲之中，V就直接被一拳幹倒在地。對於這個情節，我不對T-BUG相關的內容做負面評價，我認爲這是可以令人接受的“預告騙”行爲，因爲無論有沒有T-BUG的存在，V最終再次被控制住都是很合理的。

預告中與保鏢搏鬥的V

而我真正不能接受的是角色沒有進行任何反抗直接被撂倒這件事本身。因爲《賽博朋克2077》是一個RPG，RPG的主角不僅僅代表他自己，更代表屏幕後面的玩家，保鏢這一拳打在的不僅是角色的臉上，也是在玩家的臉上，對於玩家來說，即使自己已經知道踏出洗手間一步之後會發生的事情，自己也不能做任何事，要想繼續下去就必須捱上這一下。

簡單來說，哪怕在我反抗後依然把我控制住也是可以接受的，但你不應該不給我任何反抗的機會，這就像玩家走在路上突然被敲了悶頭一棍一樣，有一種自己被當成傻子的感覺，這是讓人無法接受的。

遊戲中被一拳撂倒的V

再者就是V面對死亡的懦弱。V在得知自己死亡的時顯得無比慌亂，在和維克多的對話中，不存在淡然處之的選項，如果V僅僅是一開始無法接受自己死亡的命運，那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可最令人不適的地方在於V要求維克托無論如何都要治好自己，甚至質疑起維克多來。

對維克多的質疑

雖然我相信任何人都無法坦然面對死亡，並且我也認爲如果是小說或者劇集的形式，主角面對自己的死亡無法淡然處之再正常不過，甚至這樣的情節也更能體現出賽博朋克世界觀下人們面對壓迫無法反抗的無力感。但在我更認爲和前面V沒有進行反抗一樣，RPG的主角並不僅僅是遊戲中的一個角色，更代表着屏幕背後的玩家。即使處於最低谷，玩家也應該有選擇的餘地，應該有保留“最後的體面”的能力，而不是違背自己的本心被迫選擇無能狂怒。

這並不是什麼徹底推翻公司這種難以做到的事，而是一件完全可以由自己控制的事情，是存在合理性的，那麼在這裏就應該有一個選項讓角色淡然面對，畢竟自己到維克托面前的時候已經半截入土，沒有維克托自己早就是一具屍體了，無論最終結果如何，自己都應該首先感性維克托，而不是不經思考地對自己的救命恩人提出缺乏理性的要求甚至質疑他的能力。

在維克多手術檯上的V

而反過來思考，也許這樣的劇本就不適合做到角色扮演遊戲之中，畢竟即使理性上作爲一個RPG理應存在更好的選擇，但如前文所述，從藝術上來說像V面對自己死亡時表現出的懦弱這樣的情節更能向人展示出什麼是賽博朋克，如果V的故事是以小說、劇集或者電影的形式呈現的，那麼這樣的劇情將會非常完美。而很可惜的是，這樣的劇情偏偏是在角色扮演遊戲之中出現的，這就顯得讓人難以接受了。

強尼銀手人設的崩塌

其二是強尼銀手人設的崩塌。儘管官方並沒有明確說過強尼銀手是一個完美的人，但在宣傳片中，在背景資料中，在官方活動中，映入玩家眼簾的強尼銀手是一個英雄，他在風起雲湧的夜之城中用精密規劃的行動打出了自己的名聲，他將自己的生命融入核彈，向世人展示了一場驚天動地的煙火秀。強尼銀手的一生是傳奇的一生，他的歸來一定能讓V勢如破竹，“將城市燒成灰”。

在荒坂塔引爆的核彈

可強尼不是。在與強尼的不斷相處之中，玩家發現這個傳奇一般的強尼銀手，只是一個具有一定組織領導能力和執行力的搖滾小子罷了，而他在其他方面的缺點更讓玩家大失所望。

玩家認爲強尼銀手應該是一個良師益友的形象，可強尼銀手第一天晚上就給了V一個下馬威，將自己擺到了玩家的對立面，而如果是理想中的強尼銀手，此刻應該迅速分析形式，並向V提出合作的意見。

站在V對立面的強尼

可理想的強尼銀手只是玩家從預告之中幻想出來的，只存在於虛妄之中，真實的強尼銀手有着普通小混混擁有的一切缺點，狂妄自大，缺乏組織，我行我素，一次次地單方面懇求他人來幫助自己，而自己對他人的報答卻與之相對不成正比。

商討計劃？直接上！

強尼並沒有把城市燒成灰，他只是毀掉了荒坂的一個項目，消耗掉了荒坂的部分力量，他並沒有做到徹底消滅荒坂，更不要說徹底改變世界了。即使荒坂沒了，還有軍用科技，還有生物技術，還有軌道航空，還有一大批歐洲的公司，強尼除了在荒坂的身上開了一道重重的傷口之外，什麼也沒做到。

被重錘擊倒的強尼

也許他明白如何去鼓動人心，也許他知道爲何要依靠衆人，但他本人的能力不算出衆，他上輩子成功在夜之城組織起了集會，但可以看出的是集會的行動是鬆散的，當其規模再大一些的時候，僅靠他個人是難以有效組織的，而要實現強尼的願景，自然不能只在夜之城小打小鬧了。

在荒坂塔下的集會

強尼銀手在整個流程中的核心作用可以說就是在奧特坎寧安和玩家之間搭起一座橋了，而除此之外的一切，玩家幾乎都可以通過其他的行動來代替。

被強尼回憶引來的奧特

同時，強尼銀手也沒有真正說出那句“We have a city to burn”，事實上玩家也並沒有做到“燒掉一座城”，這句話在預告的最高潮部分出現，玩家的情緒被這句話帶到了最高點。

We have a city to burn

當V即將從廢墟中醒來的時候，如果有着這樣一句話，我相信玩家一定能受到相當的鼓舞，即使是爲了達到預告“騙”的功能，如此重要的原話也不應該直接砍掉，而是應該以巧妙的方式出現在其他地方。

而當玩家腦海中無所不能的英雄變成了現實上幫不上太多忙還一身臭毛病的街頭混混，玩家自然是無比失落的。

V的死亡倒計時不合理

其三是V僅剩數週的生命，這本該是妙筆，可遊戲沒處理好這就成了敗筆。一方面，正是這僅剩幾周的生命不斷催促V做出後面的一系列舉動，可另一方面，這僅剩幾周的生命根本不允許V還能有如此多的力量做出如此多的舉動。

我們可以回顧一下大名鼎鼎的V一路做了哪些驚天大事。當V在老維的診所醒來的時候就只剩下幾周的生命了。在這種情況下，V花了至少兩天時間幫帕南奪回了車子；

奪回車子的帕南

又花了至少一天時間劫持了赫爾曼；

被劫持的赫爾曼

還花了至少兩天時間緊跟線索找到了艾芙琳；

昏迷的艾芙琳

接着花了兩天時間通過巫毒幫聯繫上了奧特；

賽博空間中的奧特

而在山車上安裝跟蹤器也花了至少一天，之後和竹村劫持華子又是一天；

被短暫劫持的華子

而在聯繫荒坂華子之後，V已經病入膏肓；

“你在流血”

V再次從老維的診所醒來，此時時間又過了一天；

病入膏肓的V

而最後一天V用最後的一口氣殺進了荒坂塔，結束了亞當重錘的生命，在神輿中與奧特再次相見。

“強尼託我給你帶個好”

按理想時間來計算的話，V走過這一切至少已經活了10天，如果《賽博朋克2077》是一個線性的遊戲，那麼從時間安排上來說，這個時間算是相對合理甚至完美的，主線任務每推進一步，玩家都能感受到V的病情加重一點，這種生命不斷流逝的感覺能更好地帶動玩家的情緒，也讓玩家對整個故事的體會更加深刻。

但2077不是線性遊戲，這是一款理應有着網狀敘事的角色扮演遊戲，姑且不論一路直走主線的難度，按照大多數普通玩家的玩法，在一步步完成上述正常情況下無法跳過的主線劇情之前，或多或少地會去完成這樣那樣的支線任務，甚至不少玩家會和我一樣儘可能地做到地圖全清的完整體驗。

滿地圖的警用頻道事件姑且不論，一堆莫名其妙的委託也暫且不提，就說一說和內容比較詳細的幾個任務。想想看V和朱迪一起去找到舞子，之後在雲頂大鬧一場；

攻破雲頂戰前會議

再去潛水，激情相擁；

“今天是屬於我們的”

劫持赫爾曼後，V和帕南救出了索爾；

“爲了哈大波”

之後又將軍用科技的魔蜥運輸車劫持回營地，在首戰告捷之後，V暈倒在了流浪者營地；

暈倒的V

另一條線上，V一路調查清楚了市長的死因，還救下了瑞弗的侄子，參加了瑞弗的家庭聚會；

瑞弗被困的侄子

而強尼還拖着V的身體去和羅格約會；

“我回來了，這纔是最重要的”

和克里敘舊，把南希從漩渦幫手裏拉出來，找齊了樂隊成員再演一曲；

再演一曲

之後V幫克里炸車，找上了剛烈，再和克里毀掉了遊艇；

與剛烈的合影

中間還和彌賽亞拍了一步大受歡迎可惜並沒有引起應有的反應的超夢。

“你不是彌賽亞嗎，救救你自己，也救救我們吧”

這些支線對於一個RPG來說屬實算不上多，但對於V這樣的將死之人來說這些事情簡直不可思議，刀都架自己的脖子上了，居然還有閒心去幹這些有的沒的，玩到中間還以爲V根本沒有病。這就給玩家一種強烈的割裂感，彷彿V腦袋上的生物芯片不存在一般。

我不是沒多少時間了嗎

V的表現不像是一個將死之人，更像一個能夠長期生活在夜之城的正常傭兵，但時刻蹦出來的強尼銀手有時時刻刻在提醒着玩家V馬上就要死了，這樣的割裂感帶來的就是扮演感的極大削弱，這樣的邏輯彷彿在時時刻刻地在告訴玩家這個故事無比虛假，你並非是V的扮演者，而真的就只是一個操作角色打怪升級的玩家。

誠然，對於角色扮演遊戲來說，支線任務必不可少，但就2077而言，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於支線任務，而在於V很快就要死掉的這個設定上。這樣的設定導致了與中心主線偏離過大的支線會與主線衝突。

我們可以拿同一個公司製作的《巫師3》對比，其中的血腥男爵任務線同樣是有一個可以說迫在眉睫的任務，即拯救男爵的妻女，同樣的在任務途中玩家幾乎可以一直拖着先去完成其他任何支線。

血腥男爵

表面上這個任務似乎與2077的情況有着相似之處，但其實兩者之間有着本質的不同。因爲男爵並沒有時時刻刻地在傑洛特的身邊，所以傑洛特去做其他的任務的時間可以看做是在遇到男爵之前或之後的時間，或者認爲那些時候男爵線的時間是停止了的，只有真正和男爵對話的時候，男爵線的時間纔是流動的，玩家選擇不同的任務來推進更像是一種蒙太奇序列，任務之間是不存在強烈的衝突的。

再會了

可2077不能做到這一點，因爲腦袋中槍的是主角自己，被銀手奪舍的也是主角自己，這件事無時無刻都在發生，時間無時無刻都在流動，我相信一個理智的人是會把架在脖子上的刀移開作爲最優先的目標，其他的事情不是說不能做，而是應該在刀移開後再做，脖子持續不斷地上架着一把刀怎麼能夠把其他事情辦好呢？

簡而言之，《巫師3》血腥男爵線任務本質上是別人的事情，而《賽博朋克2077》的任務是自己的事情，別人的事情只有見到別人時間纔開始流動，自己的事情時間一直都在流動，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情況下，其他任何多餘行爲都是不合理的，是會和主線衝突而破壞扮演感的。

這樣的設定就不適合做到RPG當中，也許將V被奪舍的期限增加一個數量級，玩家也能心安理得的去做那些並沒有那麼迫在眉睫的支線任務，扮演上的割裂感也將不復存在，一切也將顯得更加合理。

遊戲與動畫的劇情內核

從這裏開始，我想把前面所有對2077表現上的負面評價放到一邊，對2077的內核進行討論。如果說前面的內容是我對2077表現上的不滿，那麼這之後的內容就是我與2077以及賽博朋克作品的愛與某種意義上的和解，這也是爲什麼我會在明知2077有如此多缺點的情況下卻以各種流派一遍遍地完成遊戲，在PC和主機上分別完成了全成就的原因。同時，這一部分的內容我也將不再侷限於2077遊戲的內容，《邊緣行者》動畫以及少量的其他內容我都會在下面提及，我會把這些所有的東西串起來，簡單談一談自己對這個IP，乃至整個賽博朋克題材的拙劣見解。

“復古”的《賽博朋克2077》

賽博朋克題材的作品發展到現在，其主題在不斷地變化着，而在我看來，《賽博朋克2077》呈現給我們的是一個復古的賽博朋克世界。最開始的賽博朋克小說對新浪潮科幻小說有一定的繼承，從前者開始就已經有了對技術發展的恐懼，甚至因爲其過分注重社會影響方面的描寫而弱化了對科學技術的描寫，而賽博朋克小說在保留了對技術的負面態度的條件下又對技術有着更爲詳細的刻畫。

在開始時，賽博朋克小說主要聚焦於技術的發展使得人們受到的壓迫不斷增強，以及人們對其進行的反抗和反抗的無力之上，其具有明顯的反烏托邦特徵和後現代主義特徵，而在其中對技術的描寫主要體現在人工智能控制論，賽博空間和賽博義體之上。這一階段的典型代表作品就是威廉吉布森的蔓生三部曲了。三部曲中，《神經漫遊者》的主角凱斯一開始因神經毒素無法進入賽博空間，被自己的肉體完完全全地束縛住了自由，而在其得到幫助後終於可以賽博空間之中自由翱翔，可之後卻再一次地被技術所束縛，無法得到真正的自由。這是一部開創性的作品，而後的賽博朋克作品中的一切幾乎都能在這部作品當中找到，它定下了上面說的賽博朋克的整體基調。

賽博朋克開山之作

經過一段時間的發展後，賽博朋克作品聚焦的內容發生了一定的變化，此時的賽博朋克作品除了依舊對人工智能控制論，賽博空間和賽博義體有大量描寫之外，其主基調從底層人對技術所帶來的壓迫的無力反抗變爲了中層精英對技術的利用以及從技術出發引起的部分思考，其反烏托邦和後現代主義的特徵反而被弱化了，甚至一定程度上出現了樂觀的情緒。這一階段的代表作品之一就是尼爾史蒂芬森的《鑽石年代》（1995）了。《鑽石年代》以納米技術的廣泛應用和世界根據種族分爲三大部落爲大背景，主角奈兒作爲一個沒有部落身份的低等人，得到了一本由納米計算機構成的書，並從書中得到教育，不斷成長並對社會產生了一定的正面影響。

鑽石年代

這篇小說對技術的看法相對更爲樂觀，即使技術依舊給其中的人物帶來諸多不平等的地方，但技術並不是一件徹底的壞事。到了這一階段，人們對身邊日新月異的技術漸漸熟悉了起來，所以賽博朋克從純粹的技術悲觀轉到了其他方向，討論了更多其他的可能性。

再往後發展，賽博朋克作品發展到了頂峯，其不僅討論技術與社會的關係，更從技術出發，討論了社會、文化和哲學方面的內容，一切通過賽博朋克所能夠想到的內容，所需要思考的內容，都在這一時期的作品中得到了討論。而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品自然就是從1999年開始的《黑客帝國》三部曲了，矩陣重啓的內容因年代原因暫不做討論，故事從尼奧的覺醒開始，到尼奧與史密斯的決鬥結束，整個系列的作品給人們帶來了無數話題，而這些話題中的大部分本身已經在電影之中得到了充分討論。這其中有由虛擬和現實引出的哲學層面上的心物二元論問題，也有由紅藍藥丸引出的沉迷當下還是面對真實的問題。

"Everything that has a beginning... ...has an end, Neo"

《黑客帝國》用母體這個龐大的虛擬世界，將三百多年前笛卡爾等人討論過的問題再度拿了出來，笛卡爾希望用歐氏幾何的嚴謹方法從懷疑出發去說明哲學問題，他懷疑了所有的一切，發現除了“我思”以外，眼前的一切都不可靠，電影中的尼奧同樣如此，即使眼前的一切看起來都是真實的，但自己無法證明自己不是在夢境之中。而爲了證明物質世界存在，笛卡爾的方法是求助於上帝，通過證明上帝存在來證明物質世界存在，而尼奧則是完全否定了眼前的世界，來到了“現實的荒漠”。而後來康德的理論告訴人們，笛卡爾對上帝的證明不過是空有形式邏輯的“廢話”，人們是無法分辨眼前的世界是否真實的，這超出了理性的認識範圍。尼奧否定了母體的一切，從內心出發，獲得了真正的自由，這便是電影通過尼奧傳遞給觀衆的答案。

從形式邏輯到先驗邏輯

而紅藍藥丸本來是從母體這個虛擬世界衍生出來的東西，但其象徵意義相對於整個虛擬世界而言，更容易帶到人們的日常生活當中，所以也就成爲了大家在互聯網上更經常看到的梗圖了。紅色藥丸在電影中代表着離開母體踏入“現實的荒漠”的選擇，藍色藥丸代表着繼續沉淪在母體之中的選擇。電影之中的紅藍藥丸更多地爲前面所說的心物二元論服務，但其具有很大的現實意義，現實中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沉迷於日復一日的熟悉的生活，即使知道自己這樣下去什麼也無法改變也依然不斷重複這樣的生活，而這樣的生活就是我們每天喫下的藍色藥丸，只有當我們有足夠勇氣真正抬頭去追尋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的時候，那一刻起我們才喫上了紅色藥丸。但這很難說誰對誰錯，絕大部分的人都在日復一日地喫着藍色藥丸，只有極少部分人願意面對“現實的荒漠”，徹底與自己熟悉的環境告別，選擇紅色藥丸，因爲這個過程是極度痛苦的，爲了面對一個不一定更有意義的“現實”，去捨棄一個自己每天都經歷的無比真實的“虛擬”，給人心靈甚至身體帶來的傷害是極大的。對於電影來說，這個問題的答案是開放的，其中同時有人選擇紅色藥丸和藍色藥丸，對於生活中的我們來說，也同樣如此，紅藍藥丸的問題會永遠伴隨着我們。

紅藍藥丸

可以說，到此爲止，賽博朋克這一題材迎來了自己生命的巔峯，而再往後，就是自己生命的衰退了，這是因爲這一階段的賽博朋克作品幾乎消耗掉了自己能夠使用的一切主題，之後的作品無論怎麼寫，也難以產生突破性的進展，其所能做的一切只有在已有的框架上不斷充實內容，或者小範圍拓展原來的框架。

而《賽博朋克2077》作爲一款有着巨大影響力的作品，其沒有過多地沉淪於認識論上的討論，也沒有給出明顯的價值觀選擇，對技術的態度以悲觀爲主，其基調是反烏托邦的，其設定上充斥着人工智能控制論的身影，其遊戲主角屬於底層人物，其動畫主角更是徹頭徹尾的出身底層，主角所作的反抗基本無法改變任何事。

即使重生，V也只剩6個月生命

可以說，《賽博朋克2077》是一個幾乎完美符合古典賽博朋克風格的作品系列，同時其添加了一些設定內容來使其更適合當前年代下人們的審美與觀念，所以我認爲，如前所述，《賽博朋克2077》的賽博朋克是“復古”賽博朋克。

當人們已經察覺到賽博朋克作品發展的天花板的時候，當人們對繁瑣的哲學討論失去興趣乃至《黑客帝國4》的票房不及前作的一半的時候，當以人工智能、機器人、計算機和網絡爲代表的科技的發展再次走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以至於人們不知道何去何從的時候，應該有一部作品站出來，向人們展示賽博朋克原初的面貌，而這就是《賽博朋克2077》要做，或者說本來應該做的事情。

2077應當重燃賽博朋克之火

從三位遊戲角色的故事看“復古”

我們來看看《賽博朋克2077》遊戲以及《賽博朋克：邊緣行者》希望給人們呈現出一個怎樣的世界。

儘管熵增、刻奇、新刻奇、新軍權四種底層的主義搭建起了整個虛構世界的框架，但我不想對它們孤立地進行討論，它們聯繫起來就成爲了無處不在的壓迫和所有人對於壓迫的反抗以及反抗的無力，這也是2077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我將分別從遊戲和動畫當中挑出幾個具有代表性的角色對這一點進行說明。

我們從難部分的下手，先來看看遊戲的故事，這相對動畫來說不是特別典型，更不好說明，但也足夠看出每個角色行動背後的掙扎。

芯片小偷——V

拿玩家最熟悉的V來說，就街頭小子出身來說，V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混混，在外面摸爬滾打了一段時間之後回到了夜之城，這是典型的底層人形象。就流浪者出身來說，首先流浪者家族本就是依靠着宗族勢力凝聚在一起的一羣人，當其聚在一起的時候能夠在短期形成一定的力量，但因爲補給的原因無法長期作戰，公司一般不願去管的原因也主要是因爲所處區域過於偏遠，性價比過低，本來就屬於底層勢力了，而V脫離了家族，其個人的力量更是微不足道的，可以說是底層中的底層，玩家也可以從其過境時受到的遭遇看出來這一點。

對劇情影響並不大的出身

至於公司V，這個比較有說法，我想從兩點來進行說明，首先是顯而易見的，公司V並非一開始就在公司工作，而是幹了許多髒活才爬到了開局時的高度，在進入公司之前和被逐出公司之後，V都是以一個徹底的底層人的身份生活的。而另一個原因是，在2077的世界中沒有中層人的存在，所有沒有身居頂層的人都是廣義上的“受壓迫的底層人”，包括公司V在內，這一點我會在之後進行詳細討論。

過勞的公司V

所以，V自然是底層人，而與此同時，V受到的壓迫是貫穿整個故事的始終的，這是使得V做出一切行動的原因，是推動整個故事前進的動力。

這裏可以將劇情分爲兩個階段，一個是偷芯片前，一個是偷芯片後。V作爲一個底層人，揹負着“原罪”而不得不向上爬，這也是夜之城的每個傭兵都正在乾的事情，他們清楚自己是在逆水行舟，清楚自己一旦跌入谷底，將再也無法做到任何事情，再也無法實現個人的任何願望，哪怕自己的願望並不奢侈，只是想要維繫自己和身邊人的正常生活也不行。

“我就這麼繃不住勁？”

V和他們一樣，一開始只是想要讓自己和身邊的人過上正常的生活，而那些隨之而來的榮華富貴只是副產品罷了，可太多人在這個過程當中迷失了自我，忘記了自己的追求本來是什麼，當他們接下了某個超出自己能力太多的任務的時候，悲劇往往就發生了。

你是真正的大人物

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們自己當然有錯，但問題的根源並不在他們自身，而是壓迫，比起榮華富貴的誘惑，人們更害怕回到原來基本生活都難以維持的狀態，害怕再次被壓迫到喘不過氣來，這樣的恐懼如此強烈以至於讓人根本分不清自己的想法，人們只得鋌而走險，不止是因爲對榮華富貴嚮往，還是因爲對被壓迫的恐懼，而這也是V選擇賭一把去偷芯片的原因，他其實只是想每天能喫飽飯，睡好覺，身邊的人都安好罷了。這就是偷取芯片前V受到的壓迫，也是絕大多數夜之城的傭兵受到的壓迫。

不名揚天下，那就永遠只是無名小卒

而偷取芯片後，V所受到的壓迫是其他大多數人沒有承受過的，當然這一方面是因爲大多數人面對如此不靠譜的任務下場應該是當場死亡，而非還剩數天生命可以掙扎。

荒坂作爲巨型企業中的一個，與其他企業共同壓迫着每一個活在世上的人，從他們身上奪走金錢，奪走住所，奪走健康，奪走自由，而從relic技術出現開始，荒坂不僅滿足於壓迫活在世上的人，連死去的人也不放過，人們先是肉體受到壓迫，再是精神受到壓迫，現在是靈魂受到壓迫。

被戴上靈魂殺手的強尼

從芯片插入V的插槽之中的那一刻起，V就承擔起了荒坂用無數人的靈魂以及一個頂級黑客作爲祭品開發出的罪惡技術帶來的惡果，這個芯片是資本誕生以來對人壓迫的終極象徵，是一個完整的人被資本完全地剝奪的現實體現。

因爲這個芯片，V的肉體飽受摧殘，V的靈魂居無定所，V也不再是V。如果V不是故事的主角，不是玩家操控的角色，那麼可能將很快就此沉淪，接受命運，乃至結束生命。這，就是V在偷取芯片之後所受的壓迫。

“把它拿好了，爲了我”

自然，V是主角，主角從來不會坐以待斃，和玩家一起，V進行了反抗，在這個過程中有意無意幹出了不少驚天動地的大事件，具體的內容前面已經講過，這其中的不少事情都是如此的不可思議，讓人感覺如果換一個人絕對會喪命。最終，V找到了一切的源頭，芯片的製造者荒坂公司，並將其掀了個底朝天。但即便如此，即便V連續做出了數件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一方面自己的命運還是難以改變，另一方面公司的壓迫依然根深蒂固。

在荒坂塔底部的V

無論哪個結局，如果找不到新的治療方式，V能剩下的時間都只有6個月，依然是一個將死之人，自己的命運在目前的故事下還沒有得到改變，要麼V就只能在荒坂的監牢之中沉睡幾十年乃至永久，也不知道屆時從牢中出現的人還是不是V。

奧特的解釋

至於公司，V是襲擊了荒坂在夜之城的大樓，但一方面荒坂的重創是賴宣從內部開始的軍事政變的成果，是relic這個自己種下的惡果，是其他公司以此爲由對其各種意義上的戰爭，而不僅僅是因爲一棟大樓遭到了襲擊。

矛盾的父子

另一方面，和銀手在50年前的結果一樣，荒坂依然沒有死絕，也許有一天荒坂甚至還會做的更大，V個人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徹底瓦解荒坂的。不僅如此，即使荒坂真的死了，還會有軍用科技，還會有生物技術，還會有各式各樣的公司像聞到血腥味的食人魚一般將荒坂的屍體分食殆盡，人們受到的壓迫幾乎不會有任何變化，普通人的命運得不到改變。

荒坂塔的對面就是軍用科技大樓

也就是說，V的反抗幾乎是徒勞的，壓在他頭上的東西，已經超出了他的能力太多太多，即使V的能力異於常人，辦成了這麼多件幾乎不可能的大事，也遠遠不夠，在公司的絕對力量面前，個人的反抗顯得是如此的無力，而這就是賽博朋克最初要告訴我們的事情。

夜城傳奇——強尼·銀手

說完V再來說說我們另一位主角，強尼銀手。前面已經聊過，強尼銀手從來都不是預告片中的夜城傳奇，真實的強尼銀手只是一個搖滾小子，有着所有街頭混混所擁有的缺點。

強尼當然反抗了，他組織了一系列的活動，他先在音樂上下了功夫，之後又組織了兩起武裝行動。不可否認，強尼銀手的行動能力和組織能力真的異於常人，許多人面對他面對的一堆事情會直接在計劃階段就被勸退，可他都能直接做出行動並取得成功。

看起來強尼做了許多事情，可也許他做的唯一有效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救出奧特坎寧安的AI，這是唯一有可能讓整個社會產生轉變的的機會，至於炸荒坂塔，哪怕強如核彈的破壞力也無法動搖荒坂的根基，炸掉一座荒坂塔後荒坂直接在原地建了一座新的荒坂塔，還比原來的更大更好。

解放者

至於他當樂隊對民衆的影響與指導，相對看得見的襲擊來說那更是徒勞無功。50年前，他是唱醒了許多人，許多人願意隨他瘋狂，可50年後他不過是一個恐怖分子，即使當年最核心的粉絲也不過成了一個賣唱片爲生的泛泛之輩，這讓他自己都感到失望。

強尼：“我不希望人們困在過去”

最後本該謝幕的傳奇在2077年被V喚醒，與之攜手爲荒坂公司引爆了一顆relic製成的電子核彈，成功動搖了荒坂公司的地位，這已經是強尼銀手能夠做到的最大的事情了，可如前所述，荒坂並沒有徹底倒臺，只是在賴宣的主要作用下荒坂受到重創，同時其他對荒坂虎視眈眈的公司抓住了這個機會變得更加肆無忌憚，從銀手的立場來說，人們被公司壓迫的現實沒有產生本質變化，只不過有一部分壓迫的實施者從荒坂變成了其他公司。

成排的生物技術房屋

如果說V做出一系列的事情是被動爲之的話，那麼銀手就基本上是主動爲之了，我認爲這是比其他大部分角色都要強的地方，在想明白了這一點後，我對強尼銀手的評價又重新變高了。

可即便如此，他們行動的結果也是基本相同的，V只剩下數月的生命無法得到延續，銀手再演一曲也沒法唱醒世人，唯一有用的事情就是讓奧特帶走了神輿中的衆多意識體。所以銀手的故事也是底層人對巨型企業壓迫的無力反抗。

叛逆少爺——荒坂賴宣

說完遊戲的兩個主角，我想再說一個具有代表性的人物，那就是荒坂賴宣，這是一個遊戲中缺乏刻畫的人物，我認爲這是一個很大的遺憾。

荒坂賴宣不是底層人，卻有着底層人的思維，他是荒坂美智子的孩子，但從小卻對荒坂公司的事情並不知情，直到他21歲荒坂三郎才告訴他荒坂的實情，但他在知道這一切之後沒有選擇準備接手荒坂公司，反而對荒坂在進行的一切產生了強烈的反感。

荒坂賴宣不但沒有進入荒坂集團，反而用自己的力量在東京成立了一個名叫“鐵龍”的幫派，想要使荒坂滅亡，他們在許多事情上爲荒坂製造麻煩，甚至和荒坂的對手進行合作，而這樣的行爲使得三郎對其失望，決定摧毀這個組織，在一次行動中，荒坂成功獲取到了鋼鐵巨龍高層的信息，並開始組織暗殺。之後，強尼銀手在荒坂塔引爆的核彈以及事後的重建讓賴宣明白外部的干涉是無法摧毀荒坂集團的，於是他開始着手從內部使其崩潰。

真的是心裏的西裝扒下來難嗎？

他與荒坂三郎和好，並着手繼承荒坂公司，在複雜的公司之中建立起了自己的派系，這一直持續到2077年他殺死了父親荒坂三郎，並在之後將荒坂的高層齊聚一堂進行軍事革命。

在這裏，玩家的選擇將會影響賴宣的結果，儘管我個人持有一些其他觀點，但我相信大部分玩家應該都不會選擇公司線路，並且公司線結局的分析還要更加容易，所以在這裏我只對非公司線結局進行說明，也就是說，荒坂賴宣的軍事革命會取得成功，包括他妹妹荒坂華子在內的大量荒坂高層會被屠殺殆盡，他本人也將徹底掌控荒坂公司，並在成功重創了荒坂，完成了青年時的夢想。

被殺死的荒坂董事會成員

我認爲賴宣的行爲是對企業的有力反抗，但這份有力並非僅來源於他自己的努力，而是來源於他是荒坂三郎的兒子。荒坂賴宣不希望依靠這樣特殊的東西，這一點從他建立鋼鐵之龍就可以看出來了，他本是想同底層人一樣進行反抗，可最後卻發現那樣的行爲不過是徒勞，之後他纔不得不以特殊的身份進行反抗，而這也是他能夠成功的根本原因，並且在這個過程中，他也失去了自己心愛的妹妹荒坂華子。

在結局的收音機中可以得知華子的死訊

沒錯，荒坂賴宣並不是遊戲中看起來那樣對親人不管不顧的無情之人，他非常重視親情，尤其是對荒坂華子有着濃厚的情感，而華子的生命便是他在反抗中付出的代價。所以，包括賴宣在內，三個不同背景的代表人物的故事都體現出了賽博朋克作品早期的主旨，這便是我認爲這是一款復古賽博朋克作品的一個重要原因。

從兩位動畫角色的故事看“復古”

說完遊戲，我想再來說說動畫，儘管我們批評遊戲的分支太少，但其相對於動畫完全線性的劇情來說，依然需要花費更多的篇幅來進行說明，而動畫要剖析起來就要方便不少。儘管扳機社在創作動畫的過程當中加入了一些自己的特色，但動畫最終還是明確了自己是一部賽博朋克作品的界限。自然，在已有的世界觀之下創作的是不會偏離主題太遠的，但我認爲動畫不僅沒有偏離主題，還緊緊扣住了賽博朋克的主題，這是難能可貴的。

教科書式底層人的大衛

先來說說大衛，如果將大衛的故事概括成一句話，那就是標準的“底層人對企業通過技術帶來的壓迫的無力反抗”。

大衛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底層人，其生活艱苦的程度對比流浪者和街頭小子出身的V有過之而無不及。大衛的母親是一位底層員工，爲了讓孩子能夠實現不可能也不存在的階級跨越，將自己所有微薄的收入全部投入到孩子的教育當中，甚至自己不得不行走在犯罪邊緣，通過走私違禁品來維持這個不可靠家庭的運轉。

處理賽博瘋子屍體的大衛母親

可惜的是，她沒有意識到在她所處的世界中，決定階級的並不是所受的教育如何，而是先天條件，真正的上層階級所擁有的不僅僅是教育，而是一整個成長體系，教育對他們來說只是整個體系中不輕不重的一環，他們從出生開始就全方位享受着其他人無法擁有的資源，他們的興趣能得到充分培養，他們的交際圈也全是同樣的人，即使時間也並不公平，而是偏袒着他們，因爲他們不需要花時間在各種生活瑣事之上，他們所有的時間要麼是用來強化自己好繼承父輩的階級，要麼是用來喫喝玩樂享受人生。

享受良好教育的學生們

從大衛誕生的那一刻開始，他就註定只能當一個底層人，因爲大衛的上一代就是底層人。底層人拼了命想要爲下一代勉強實現上層人享有的某一個條件，卻沒想到上層人之所以是上層人，根本就不是因爲這個條件，就算大家同處一個教育環境當中，底層人和上層人的界限依然是分明的，彼此的位置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大衛永遠也無法融入到真正屬於那所學校的人當中。

即使身處同一環境，階級依然分明

可即使如此，大衛的母親依然連勉強提供這一個條件也做不到，如果沒有那具斯安威斯坦，別說正版軟件了，她連學費都遲早無法負擔。而大衛依然選擇了盜版軟件，這當然不是因爲他傻，而是因爲他認爲這是不必要的花費，比起一個軟件，有更多更緊迫的地方需要花錢，我們在動畫中看到那是一個有病毒的軟件，然而這是爲了推動劇情而設計的情節，實際上大部分情況下這樣的軟件是可以勉強使用，這一點我想如果學生時期曾安裝過某些盜版的CAD軟件的人也會有同樣的感受，在大部分情況下我們跟着破解步驟一步步進行着安裝，最後成功運行起了軟件，很少有看到在軟件安裝完後發現自己中了勒索病毒的情況，而動畫中大衛所遇到的便是那樣的小概率事件。衡量再三，一個軟件自然遠不及自己下個月的房租，下一週的食物以及實打實的硬件重要了，那麼對於大衛來說選擇盜版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根本還是因爲大衛他就是一個底層人。所以，也就不存在什麼如果當時大衛用了正版的假設了，因爲根源根本就不在那裏，而在於大衛他就是底層人，在未知後果的情況下就算讓大衛再選一遍，我想他還是會選擇盜版軟件，而就算大衛用了正版，在之後還會有各種各樣的事情找上門來，總有一件會產生和盜版軟件破壞課堂同樣的效果。

洗衣服的錢都不夠了，誰還在乎正版盜版呢

如果要問賽博朋克的世界中，什麼最不值錢，那我想就是人命了，正如《神經漫遊者》中朱利爲了節省購買RAM的幾個小錢，直接殺死了琳達強取一樣，大衛的母親死於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的兩個幫派的鬥爭當中，琳達的生命不如一個RAM值錢，而大衛母親的生命在他人眼中更是一文不值。除了公司催收，沒有人關心一個底層人的死活。

死得幾乎毫無價值的大衛母親

大衛是幸運的，憑着母親留下的遺物以及相對過人的體質引起了傭兵團隊的注意，而大多數剛成年的人在夜之城失去庇護之後，即使是好的情況恐怕也只能被幫派吸收成爲一個小混混，更多時候則是被社會上聞到腥味的食肉動物徹底喫幹抹淨，不留一絲財產。

接受了大衛的曼恩衆人

在2077的世界中，幾乎每個人都在對自己受到的壓迫進行反抗，區別在於有的人的反抗是有意的，而大部分人的反抗實際上是在壓迫作用之下的應激行爲。揹負着悲慘命運的大衛開始了他的反抗之旅，在我看來，大衛的反抗不同於強尼銀手，並非由自己主動進行，而是和V一樣，在周圍環境的驅使之下不得已而爲之，這是由他的階級和年齡共同導致的，大衛作爲一個底層人無法得到荒坂賴宣那樣的良好教育，而其剛剛成年的年齡也不能讓他擁有強尼銀手那樣的豐富經歷，大衛並不清楚自己真正在反抗的是什麼，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少年心境的大衛

一切發生的過於倉促，年少的大衛無法形成清晰的認識，只知道自己需要拼命，卻不知自己爲什麼要拼命，該如何拼命。大衛混淆了自己和他人，裝滿全身的義體是他對曼恩遺志的繼承，而非他本人真心所想。且如上文所述，大衛在團隊成長的過程中迷失了本心，混淆了名利和反抗，他完全可以拒絕法拉第的任務，但意氣風發的大衛不願停下腳步，爽快地接下了這個將自己和小隊送上絕路的任務。即使到了最後，大衛在腦海中的話語也只有來自自己母親的“要站在世界的最頂端”，而非自己的願望。

“媽媽，看，我就站在荒坂塔的頂端”

唯一讓大衛有所不同的就是他與露西的愛情，這的確是他心中所想，但可惜的是，這是一個賽博朋克的故事，人文關懷需要爲現實主義讓位。大衛和露西的愛情或許能夠扶持彼此在艱難的生活中繼續前行，但卻並不能違揹物理規律，也不能改變他們的處境和命運，大衛的死既是意料之中，更是情理之中，連強尼銀手這樣有目標也會規劃的人都無法做到完全的勝利，像大衛這樣對世界缺乏認識的同時也對自身缺乏認識的少年失敗幾乎是理所當然。反抗註定是蒼白而無力的，這就是賽博朋克本來的面貌。

I Really Wanna Stay at Your House

尋求個人解脫的露西

無論是走向瘋狂的曼恩，還是如黑客帝國中塞弗選擇藍色藥丸一般選擇背叛團隊的琪薇，甚至是用盡謀略想要踏入公司的法拉第本人，動畫裏有許多人物都值得一說，但礙於篇幅，我在這裏只接着對露西的故事進行簡單的討論。

露西和竹村一樣，是在孩童時期就被公司所選中人，但她又和竹村不一樣，竹村憑着實力和運氣成爲了皇帝的近衛，而露西如果不進行反抗，那麼她的命運將是成爲耗材，年幼的露西在面對自己命運的時候沒有選擇坐以待斃，她鼓起勇氣放手一搏，聯合同伴對公司進行了反抗，邁出了自己的第一步。兒時被禁錮的經歷讓露西對自由有着比常人更強的渴望，她幻想自己能夠自由地遊歷於月球這個還不存在壓迫的領域之中，徹底擺脫公司的壓迫。

孩童時期被荒坂囚禁的露西

露西想象的月球依然是無主之地，露西可以和大衛在虛擬空間構成的月球當中自由地活動，但公司的觸手，早就深深地侵入了月球的領域，這一點從遊戲中的文本材料就可以看得到，動畫中不斷髮射的火箭也暗示着這個事實。哪怕露西真的上了月球，她也無法在環形山之中隨心所欲地嬉戲。

升空的火箭

所以，月球是否真的自由並不重要，露西也並非真的想要穿着宇航服在月球上徒步行走，月球之於露西只是一個象徵，月球微弱的重力讓人能夠輕鬆躍起，這是不存在公司壓迫的自由之地，而實際上它是月球也好，是火星也罷，是T-BUG臨死前口中無人打擾的小屋也沒有問題，重要的是公司的觸手無法觸及那裏，是自己能夠在其中不受約束地、自由地活動。

在虛擬月球中的露西

也就是說，露西的願望不及強尼銀手那般宏大，她所尋求的不過是個人的解脫，在遇到大衛之前，她獨自一人朝着這個目標前進，在遇到大衛之後，她能夠將一部分重擔卸到大衛的肩上，並與大衛一同分享最終的幸福。

與大衛一同仰望夜空的露西

這並不是說自己只要進行一定的捨棄就可以了，人們無法捨棄，因爲人們沒有選擇的權利，本質上說，在2077的世界當中，在以賽博網絡爲核心的各項技術聯合作用之下人們的距離被不斷地拉近，人們之間的聯繫變得過於緊密，這反而成爲了束縛在人身上的枷鎖，即使那樣的社會，也是由一個個人組成的，一個人想要離開社會，就需要斷開與他人的聯繫，在這個過程當中，自己身上的神經插槽會束縛住自己，自己尚待保養的義體會禁錮住自己，自己周圍一切由現代技術打造的工具會妨礙着自己。一切的技術聯合在一起能夠將每個個人死死地控制在社會之中，這甚至都不需要公司的主動操作，任何想要離開的人都難以成功，T-BUG如此，朱迪和艾芙琳如此，露西也是如此。

夜之城會阻止人們離開

在賽博朋克的世界中，面向個人的人文關懷是需要讓步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勞，如果說具有宏大目標的反抗或許能起到一些階段性的效果，那麼爲了個人的反抗就幾乎是將一顆小石子投入太平洋之中，掀不起任何波瀾，2077用一系列的故事向我們說明了這個道理，而我在這裏所做的，就是挑出了其中五個人的故事，對2077想要表達的內容進行驗證。

2077年沒有中層人

前面有說到2077的世界中只有底層人和頂層人，在這裏我將對這個觀點進行詳細說明。這一點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說明身份的原因，更是2077給我們構築出的世界的一個核心設定，也是2077在賽博朋克風格上做的最復古的地方。每天流浪街頭喫不起飯的固然是底層人，但一切沒有掌握生產資料的公司員工同樣是受壓迫的底層人。

先不論數量衆多的中下層員工，就算是表面上過着光鮮亮麗生活的高層公司員工，其依然還是被壓迫的對象。可以從很多角度來解釋這個說法，但在我看來，問題的根源有兩點，其一在於打工就算做到再高層，自己依然沒有掌握生產資料，其二在於公司員工的生命是屬於公司的而非自己的。

身體偏離健康狀態的V

我們可以看到，在公司工作的人是沒有自己的自由的，在不存在制衡勢力的情況下，相對剩餘價值姑且不論，公司對員工絕對剩餘價值的壓榨達到了極點，員工能夠獲得的休息時間都僅僅是可以維持勞動力再生產的最低限度。工作時間上的壓迫是我們肉眼可以看到的，但隱藏在這背後，讓人對那樣的世界沒有任何希望的是，在那樣的生產關係之下，除了極少數頂層人，其他所有人的生命乃至靈魂都不再屬於自己，人們無法活的像一個真正的人。

對於每日在街頭流浪的真正底層人來說，他們的生命可能屬於任何事物，除了自己，沒人在乎他們的死活，在不考慮人爲因素的情況下，他們隨時都可能因疾病纏身死在垃圾堆中，屍體發臭了也沒有人注意到，更何況人爲因素不可忽略，說不定哪天他們從睡夢中醒來，就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清道夫的浴缸之中，馬上就要被摘掉各個器官。

充斥着老鼠一般底層人的街道

對於每日無休止上班的底層公司員工來說，他們的食物屬於公司，他們恢復勞動力的住宅屬於公司，他們的社會關係屬於公司，他們的全部時間屬於公司，他們的生命也屬於公司。他們爲了不落得和上一種人同樣的下場，只得任由公司宰割，用生命去完成公司安排的一切任務，直到自己的生命在某個任務之中被耗盡。他們對於上一層的管理者來說，只是一個個可替換的零件，用壞了就換，管理者絕不會也不能有絲毫心疼，絕不能因爲某個手下個人有什麼事就延誤公司的業務，因爲這會導致自己的位置受到影響，在那樣的生產關係之下，任何同情心都是不理智的，即使他人面對的是生離死別也是如此。

無休止加班的公司員工

而對於看起來在公司中有一定地位的管理者來說，如前所述，他們中的大部分已經是毫無同情心的存在，那些同情手下的管理者多數會被淘汰掉，這一點已是無需再談。所有手下有人的同時，上頭不是公司頂層人的人都屬於這一類人，公司V也同樣如此。他們與公司一同對手下人進行剝削，過着相對光鮮亮麗的生活，有人有着方便的載具，有着寬大的公寓，有着周全的醫療，有着先進的義體，可唯獨有一項是他們所沒有的，那就是自己生命的自由。他們所享受的一切，不過是公司的財產，一旦他們離開公司，這一切將全部化爲泡影，好的情況下自己將成爲街頭的傭兵混混，壞的情況下自己將淪爲第一種人。他們很清楚這一點，很清楚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並不穩定，他們中的大部分和底層員工一樣，害怕失去眼前的一切，所以同樣地，不管自己的上頭要求自己做什麼事，他們都會義無反顧地去安排。無論那件事會讓自己的手上沾染多少鮮血，無論那件事會拆散多少個家庭，無論那件事在各個方面有多麼毀滅人性，他們都會去做。即使他們同樣擁有自己的家庭，即使他們也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解職後失去一切的V

要知道，在2077的世界當中，一頓真正的烤肉便可以輕易拆散一堆情侶。他們當然也會有自己的私事，可這些事在公司利益面前算得了什麼呢，公司V的醫生給V那麼多的建議，可公司V有時間去實施嗎？要是公司的事務處理不好，別說這些方面的關懷了，旁邊還有一大羣同事對自己擁有的一切虎視眈眈呢，看看斯托特失敗後的下場就知道了。連自己基本的安全都無法得到保障，這哪有什麼高人一等的管理者的樣子，不過還是被公司壓迫的勞動者罷了。

“你再也見不到她了”

再者就是能夠接觸到真正頂層人非生產資料所有者，其中的典型自然就是竹村和小田了。他們的位置如此令人羨慕，但很可惜，他們和中層的管理者沒有本質區別，因爲同樣地，他們生命的自由屬於公司而非自己。竹村五郎能夠走到那樣的位置，是運氣和實力的共同作用，運氣自不必多說，孩童時期能被荒坂選中已經足夠幸運，成長過程中沒有成爲露西那樣的耗材更是幸運兒中的幸運兒，而最後被荒坂三郎所選中簡直就是奇蹟。而其實力可以分爲兩方面，一方面是肉體上的實力，這是其作爲保鏢所必備的，而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實力，竹村相信，公司是正確的。公司的陰暗竹村難道看不到嗎？當然看得到，但是竹村明白自己的立場，知道自己應該做出怎樣的選擇選擇，竹村從最有利於自己的角度出發，告訴自己公司是天使而非惡魔。他從不去懷疑這一點，對他來說這是不應也不能懷疑的，即使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訴他公司的惡行罄竹難書，他還是願意相信公司纔是正義的一方，我認爲從這方面看，竹村在精神上是非常強大的，這幾乎和一個底層的人抗拒來自上層人的利益的誘惑同樣困難。

和V爭辯的竹村

可即使是這樣的竹村五郎，在離開公司之後，也成了一個流落街頭的普通人，幾天連個澡都洗不上，哪有什麼皇帝近衛的樣子，到底也只是一個隨時可以替代的消耗品罷了。由此可見，在2077的世界中，不管走到什麼位置，只要手中沒有握住生產資料，沒有一家自己的公司，都逃脫不了任人宰割的命運，所謂中層人不過是一個虛名罷了。

“這倒沒有，沒洗澡，有股酸味”

人工智能與賽博空間的空缺

前面所有的內容，都是在說底層人對壓迫的無力反抗這一點，可以說，2077對這一點的刻畫是入木三分，而賽博朋克的經典組成除了這一點，還剩下人工智能以及賽博空間兩個重要部分。在這兩個部分上，2077進行了一定的刻畫，但很可惜的是，過多的因素共同作用在了2077的開發之上，這導致了這部作品完整性的缺失，截止目前，我們玩到的2077僅僅是三分之一的賽博朋克，剩下的三分之二，內容還是寥寥無幾。

2077當中畫面比較多的人工智能主要有這麼幾個，開出租車的德拉曼，遊蕩在賽博空間中的奧特坎寧安，以及還不確定身份的藍眼睛先生。德拉曼的任務給了玩家很深的印象，奧特作爲整個故事的壓軸，改變了主角的命運，藍眼睛先生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還有待後續內容的揭曉。而除此之外，AI在《賽博朋克2077》中的存在感非常的低，在做完上面的一切後，遊戲已經無力再將鏡頭對準AI了。

神祕的藍眼睛先生

而賽博空間也是同樣的道理，在上面充實度的不到也有提到，這是一個僅存在於設定中的東西，在2077的設定下，賽博空間應該和人工智能是有所綁定的，要刻畫更多的人工智能，就不得不擴充賽博空間的內容，畢竟他們的主要活動範圍還是賽博空間之中。而要描繪賽博空間，就不得不用人工智能對其進行充實，兩者是相互聯繫的，在人工智能充實度缺乏的情況下，2077要麼只能給人們展示一個空洞的賽博空間，要麼就只能將其埋藏於設定之中，在主線中簡短地向人們展示它的冰山一角。

在黑牆邊界的衆人

可以說，2077在這兩個方面仍然有很大的空缺，但正因如此，在其僅用三分之一的內容在我腦海中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之後，我現在對在遊戲當中體驗到完整的賽博朋克抱有極大的期待。我希望在之後的dlc以及續作當中能夠以更直接的方式體驗到更多人工智能的內容，也希望在續作和這個IP之下的別的遊戲當中能夠對賽博空間進行更多的探索。

《賽博朋克2077》對靈魂的簡單討論

儘管《賽博朋克2077》延續了古典賽博朋克的火種，但這並不意味着這和三十多年前的賽博朋克作品完全相同，作爲一款2020年的作品，《賽博朋克2077》有着他自己的創新，我認爲這是可圈可點的。一方面，2077從relic出發對靈魂進行了不算新穎但也足夠的探討，另一方面，賽博精神病的設定我認爲可以說是妙不可言。

relic芯片、靈魂殺手、神輿是遊戲最核心的矛盾，整個遊戲的故事圍繞着這一系列技術展開，荒坂將這個技術作爲自己的一個核心技術，這一切都起源於奧特坎寧安最初爲了保存垂死者記憶而設計的靈魂殺手，而在其被荒坂綁架之後，靈魂殺手程序被用於對敵人的審訊，衆多人的數字意識體被囚禁於神輿之中。在荒坂華子主導下，靈魂殺手逐漸做出了relic 1.0的功能。

華子的貢獻

而後，爲荒坂三郎量身定製的relic 2.0開始研發，其妄圖通過靈魂克隆來實現永生不滅，直到試驗版的芯片被陰差陽錯地插入某個名不見經傳的亡命傭兵的插槽當中，一場鬧劇就此揭開序幕，這位傭兵爲了改變自己的命運，找到了relic項目的負責人，找到了靈魂殺手一開始的作者，最終找到了作爲監獄的神輿，在接入點之上，他延續了自己的生命，解放了衆多的意識體，暫時性地結束了這場鬧劇。

連接神輿的V

可以說，這是一個居無定所的靈魂在外遊歷想要歸鄉的故事，正是靈魂殺手對印跡的提取造就了這一切。那麼我們不禁要問，靈魂殺手得到的印跡，真的就是本人的靈魂嗎，真的能夠代表靈魂嗎？

我認爲這個問題不難回答，一方面，遊戲的直接設定已經在主觀上給過我們答案，無論是神輿當中重複着一句話的傑克，還是賽博空間中對自己身份的矢口否認奧特坎寧安都在告訴我們，印跡只是一個擁有着原主人的記憶，完美匹配原主人性格的強人工智能，而非靈魂本身。

另一方面，我們可以從客觀的內容去驗證這個答案。每座荒坂塔之中都有一個荒坂三郎的印跡，難不成荒坂三郎製作這些備份的時候自己死掉了嗎，難不成那些印跡不知道自己只是印跡而非本人嗎，如果印跡真的是靈魂，那麼這麼多個荒坂三郎的存在根本就不可能。就算印跡移植到了其他的肉體當中，那充其量也只能算作一個克隆體，而非原來的那個人本身，藉助賴宣復活的三郎也不是原來的那個三郎，真正的三郎在那天確確實實地死在了自己兒子的手中，永遠也無法從墳墓當中爬起來了。所以，即使在2077年，靈魂對於人類來說依然是一片神祕的領域。

荒坂三郎的備份

其實這個問題在以往的賽博朋克作品中已經得到了足夠的探討，但最後卻只能留下一個懸而未決的結局。攻殼機動隊是我很喜歡的一個作品系列，其漫畫、電影和不同的TV動畫都由不同的人操刀，但每部作品或多或少地都對靈魂有所討論，尤其是95年的劇場版的核心問題就是靈魂。在攻殼機動隊中，強人工智能比比皆是，但擁有“ghost”的人工智能卻寥寥無幾，而這也是人類和AI最大的區別。每個ghost似乎都是獨一無二的，是難以複製的，素子追尋着ghost的聲音不惜以生命爲代價與傀儡師連線，誕生出ghost的塔奇克馬主動犧牲自己阻止了核彈的降臨。

和傀儡師連線的素子

但在攻殼機動隊中，ghost也並非完全等同於靈魂。攻殼機動隊屬於前文所述的賽博朋克發展階段中第二和第三個階段之間，這一階段的作品往往都有着冗長的哲學討論，順藤摸瓜之下，攻殼機動隊中ghost的概念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紀的哲學家Ryle之上，其在《心的概念》一書中提出了"Ghost in the machine"的概念，這個概念是爲了對笛卡爾心物二元論進行批判所提出的，而這其中的ghost指的是驅動機器產生運動的原因。Ryle認爲，心物二元論犯了“範疇錯誤”，就像生活中不能說“我要買一個右手手套和一對手套”一樣，肉體也不能因爲機械規律運動的同時又因爲心理規律運動，從範疇上看心靈並不是一個和身體分離的概念，而機器的運動也絕不是因爲其中有一個驅動其運行的ghost。

右手手套和一對手套

Ghost在Ryle的眼中只是一個批判的工具，他對ghost持有明確的否定態度，而攻殼機動隊中的ghost自然也不是靈魂本身，其更像是心靈或者意識層面的東西，ghost部分地脫離了自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共享出去，甚至雖然很難，其也可以進行復制，而這些都和靈魂的特殊性和唯一性相違背。

ghost複製裝置

可以說，攻殼機動隊告訴觀衆機器可以產生ghost，轉身卻否定了ghost和靈魂的完全等同，對機器孕育靈魂只給出了一個曖昧不清的答案。那麼，在靈魂這一點上，即使是對此方面更爲專攻的攻殼機動隊也沒能逾越認識的界限，創作出更新的內容，更何況還需要兼顧更多其他內容的賽博朋克2077呢，畢竟如前所述，2077的賽博朋克是復古的，其鏡頭對準的是壓迫與反抗，而非冗長的哲學討論。

也就是說，賽博朋克2077對靈魂討論的價值和下文要說的賽博精神病比起來，就顯得相對普通了，其討論的內容並沒有超出甚至沒有試探到以往作品劃出的邊界。並且，我們在這方面也不能責怪賽博朋克2077，畢竟這一內容目前對於人類來說是超驗的，是康德口中不可知的物自體，還需要科學繼續發展下去，直到意識本身被納入人類的經驗範圍之內後，這一主題在文娛作品上纔有可能產生更多的意義。而賽博朋克2077配合到位的視覺效果使用這一主題作爲核心內容支撐起了一整個故事，足夠在遊戲結束之後給玩家留下一定的思考空間。可以說，如果不進行主題側重點的更換，很難在深度上有更新的進展。就此而言，我不想對無法完成的事情再苛求太多，我還是很願意接受2077在這上面做出的努力的。

賽博精神病，賽博朋克大廈之上的新瓦

而賽博精神病是2077的核心設定之一，在遊戲當中由於有更爲激烈的矛盾，這一矛盾變得沒那麼顯眼，而動畫則不同，整個動畫都圍繞賽博精神病展開，將賽博精神病的概念深深地印入了觀衆的腦海之中。

動畫從賽博精神病開始，到賽博精神病轉折，在賽博精神病中繼承，至賽博精神病上結束。呈現在觀衆眼中的整個故事都在告訴觀衆，賽博精神病不可防範，無法控制，更不能治癒。只要身體中有不真正屬於自己的一部分，賽博精神病的風險就會一直存在，無論自己是全身義體化還是隻有一個人工肝臟；只要賽博精神病開始發作，無論自己主觀意志如何，傷害他人的行爲將無法控制，並不僅僅是因爲狂暴的效果，賽博精神病會改變眼前的一切，一個個無害的路人乃至親人會被識別爲來追殺自己的敵人，自我保護的本能不可抑制，患者並不知道被自己殺死的人其實對自己沒有敵意；而一旦賽博精神病發作過一次，患者命運的終點就將完全確定，在命運之手的操控之下，一切反抗都變得沒有意義，一切治療的手段不過是延長結局到來的時間。

位於邊緣的曼恩

賽博精神病患者的結局就如同《俄狄浦斯王》中殺夫娶母的命運一般，任何努力都無法避免，而這就是遊戲和動畫關於賽博精神病給我們的直觀感受。

但事實果真如此嗎？

賽博精神病，可防，可控，也可治。

首先，高度義體化真的會不可避免地導致義體使用者患上賽博精神病嗎？我在這裏舉幾個例子，其一就是亞當重錘，很多玩家對他沒有任何好感，但我們僅僅看他本身，他從被火箭彈炸傷開始就是一個徹底全身義體化的人，與此同時，他也裝備過“義體金剛”的強化版本DaiOni。照理說他應該早已失去理智，無法和人進行任何交流，但他並沒有出現這樣的情況，不僅如此，荒坂賴宣還敢讓他擔任自己的貼身護衛，絲毫不怕其會賽博精神病發作把自己弱小的生命終結掉。對於亞當重錘而言，賽博精神病從來就不是什麼擔心的對象。

DaiOni

但是，亞當重錘是一個非常特殊的人，也許是他自己本來的瘋狂讓賽博精神病變得不值一提。他每次任務的唯一要求就是可以肆意殺戮，再多平民的傷亡也與他無關。以他爲例可能意義不大，所以我們再把目光投向各個公司的中高層員工，他們中的大多數且不說全身義體化，其義體化的程度也是極高的，倘若他們一個個都患上了賽博精神病，那公司乾脆不要開了。但我們看到真實的情況是什麼呢，公司不僅沒有被自己的中高層變成一片屍山血海，甚至難以見到任何公司高層出現賽博精神病的案例，難道賽博精神病發作之前還要看一下病人在哪上班嗎？當然不是，公司中高層們有着正版的義體系統，有着對義體良好的維護，有着定期的身體檢查，這三個因素使得賽博精神病和其他疾病一樣遠離他們的身體。

關心V身體狀況的醫療師

而反過來說，這三個因素的部分或全部缺失是大部分底層人患上賽博精神病的真正原因。如前所述，肉體和心靈並非兩個相互獨立的東西，將他們分開討論會產生範疇錯誤，他們的聯繫十分緊密。有人認爲身體承載着一部分的靈魂，當自己的一部分身體被替換掉的時候自己的一部分靈魂也會消失掉。我們將賽博精神病不受控制的根源歸咎於義體本身，卻忽略了大多數人的義體的狀況，他們有的義體是從他人屍體上扒下來的，有的爲了使用完整功能進行了私自的破解，有的幾年了也沒修過一次，很少有人能夠支付義體高昂的費用並解鎖完整功能還有餘財定期維護的，即使是做上隊長的大衛，也依然在那個沒有執照的義體醫生那裏安裝維護義體。

給大衛開藥的醫生

就遊戲中的賽博精神病而言，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幾乎都是沒有足夠財力去維護義體或者情況更差的人，他們之中有被公司解僱後舉步維艱的前員工，有本就貧窮只能被妹妹所養活的人，有被漩渦幫強行安裝大量實驗性義體的小白鼠，有裝上未經驗證的外骨骼來增強勞動效率的工人，還有昏迷時被裝上大量“最醜的”義體的演員，他們中的每一個都不能滿足上面的三個條件。

被安裝測試性義體的孩子

對，也許義體會對免疫系統之類的產生一些影響，但倘若每個人都能像公司中高層那樣用上正版的義體，有定期的養護和檢查，這樣的影響是完全可控的。在其他的作品中，也有着高昂的義體維護成本的設定，只不過由於其核心主題往往聚焦在其他領域，這方面的矛盾沒被激化到如此程度罷了，如《攻殼機動隊》中草薙素子作爲一個全身義體化的人，儘管其一度想要離開九課過上平凡的生活，但無論是哪個平行世界下，素子離開九課後高昂的義體維護費用都是她一直選擇留在九課的一個重要原因。

維護中的義體

在2077的世界中，任何人人一旦患上了賽博精神病，悲劇就將充滿自己的周圍，少部分人能夠有幸被V所制服，被送去接受瑞吉那的實驗性治療，而絕大部分人最終的命運就是死在暴恐機動隊的槍口之下了。儘管他們中的部分人可以選擇卸下一部分義體，比如成爲隊長後的大衛（雖然他沒有這麼選），但更多的人並不存在選擇的餘地，且不說那一堆被他人強制裝上義體的可憐人，像裝上外骨骼來提高勞動效率的工人不在少數，從消息記錄可以看到，這幾乎是公司的強制要求，如果不裝，那就等着失業的同時背上一筆鉅額債務吧。到這裏已經可以說，正是來自公司的壓迫導致了無數賽博精神病的發作，而義體僅僅是一個介質罷了。

不僅如此，得了賽博精神病真的就只有等死嗎？依然不是這樣，我這麼說不是因爲遊戲中瑞吉那的實驗性治療給出的一線生機，而是因爲更確鑿的證據。首先，在《賽博朋克2020》的桌遊當中，當同理心（empathy）屬性下降爲0時角色會進入賽博精神病狀態，控制權將轉交給GM，但其在下降爲0之前，PC可以通過卸下義體後前往治療每週重新獲得兩點同理心屬性，直至達到10點的原上限。也就是說在原本的設定上，在角色完全脫離邊緣之前，賽博精神病是完全可以被治癒的，哪怕不是科技更爲發達的2077年，而是2020年也是如此。

每週兩點的恢復

也許有人會說這僅僅是平衡性上的設定，是爲遊戲性服務的，所以我要舉另一個更爲直接的劇情上的例子，那就是梅麗莎·羅裏，這個名字可能不太爲人所知，她的首次亮相是2013年發佈的先導預告片，預告片當中的她跪倒在強大的火力面前，張開的螳螂刀旁邊躺着無數屍體，顯而易見，她已經徹底脫離了邊緣。但之後的動畫中，她卻戴上了頭盔，成爲了執法隊伍的一員，在遊戲的一個任務中，V會與其直接交流，從她口中可以得知，她的賽博精神病得到了有效的治療，她從一個賽博精神病搖身一變成了暴恐機動隊的警督，她的隊員們不少都經歷了這樣的過程，常人眼中不可治癒的賽博精神病在他們身上重新得到了控制。也就是說，賽博精神病完全可以治癒，只不過是金錢的問題。

梅麗莎·羅裏

暴恐機動隊的隊員可以享受公費的治療，而絕大多數的賽博精神病患者只能靠着超量使用抑制劑苟延殘喘，而就這續命的抑制劑還是被貪污研究經費的半成品，對他們來說，賽博精神病就是人生的終點，不存在一絲轉機，即使有可能的治療方式，自己也無力承擔其高昂的費用。公司創造的惡劣社會環境逼迫他們在義體上做出一系列不靠譜的選擇，一系列不靠譜的選擇直接導致了自己的賽博精神病，同樣是公司的壓迫讓患者們無法得到有效治療，多方尋求無果之下他們最終脫離了邊緣，而對賽博精神病救贖的手段也因成本等原因無法大範圍施展，比起救人，公司更樂於訴諸成本更低的暴力手段。也就是說，如此多是賽博精神病，本質上都是公司自身一手造成的，而義體如上所述只是一個介質。

偷藥的黑爾下士

所以，儘管動畫中的各位賽博精神病的患者們幾乎都在一步步地走向自己命運的終點，但這樣的命運和《俄狄浦斯王》中殺夫娶母的命運有根本上的區別，這正是我對賽博精神病設定的評價如此之高的原因。殺夫娶母的命運是天神的旨意，命就是命，永遠不可違抗，而賽博精神病的命運卻完全是由人禍造成的，並非不可違抗。這一設定之於各位賽博格就如同relic芯片之於V，是公司抽象壓迫的具體象徵。賽博精神病拓展了賽博朋克在壓迫這一點上的描繪手段的疆界，在我看來，這一設定對整個賽博朋克而言稱得上“開創性”三字。在之前的作品中儘管對義體與社會的聯繫有所討論，但將這樣的聯繫深化到如此程度，矛盾激發到如此烈度，以至於其含義產生了質的變化，還是這一IP所獨有的。我認爲這是賽博朋克桌遊，賽博朋克2077以及賽博朋克邊緣行者對賽博朋克大廈做出的最大貢獻。

和義體金剛的融合過程

從這個角度出發，就動畫和遊戲的關係而言，我認爲兩者是互相成就的，沒有誰決定了誰的說法。如果沒有動畫，人們對賽博精神病的認識只會停留在一些比較麻煩的小BOSS上面，很少有玩家會有閒心去認真閱讀十幾個任務中的文字材料，可若非這樣精彩的事物本身就存在於設定當中，動畫也無法憑空創造出一個如此殘酷而生動的世界。

確實，也許一千個人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爲大衛和露西相約月球的承諾落淚的人我想不在少數，但我前面數萬字的內容也都在反覆的說着，對於我自己而言，動畫真正震撼我的地方是賽博朋克，而非兒女情長，在我看來，月球之約的遺憾和其他各個人物的遭遇交織在一起讓賽博朋克的殘酷變得如此生動，讓整個故事變得如此美麗，讓人從故事陷入現實的沉思，久久難以釋懷。

結語

最後我想說，賽博朋克作品和他的母親科幻作品一樣，是“變化的文學”，其不能被某一個嚴格的定義死死束縛住，隨着時代的發展，賽博朋克所討論的內容也在不斷地變化，這一題材經歷了這麼多年的變遷，從出現到興起到高潮再到衰落，如今一部儘管不盡完美但廣爲人知的作品重新出現，將賽博朋克重新提到人們討論的話題當中，我想不管遊戲的真實表現怎麼樣，2077的出現本身對於賽博朋克題材來說算得上一個機遇，當今的科學技術和賽博朋克誕生的年代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在傳統控制論的發展下以機器手爲代表的數控設備和視覺相機的組合將爲製造業帶來革命性的變革，在虛擬現實、網格化服務器和區塊鏈的共同作用下元宇宙終將應運而生，Stable Diffusion、VITS和GPT等模型的出現讓強人工智能的輪廓變得愈發清晰，新冠病毒的流行讓人們對生物技術的研究再快一步。許多在以前難以想象的技術在現在已然成爲現實，許多在以前無法預料的關係到如今早已司空見慣。

尼爾史蒂芬森直到現在也想不明白爲什麼他當年在《雪崩》當中刻畫的超元域就成了元宇宙的概念來源，正如Kizuna AI也想不明白爲什麼本是給大家帶來快樂的簡單表演卻卻讓皮套的使用靡然成風，甚至當下其不僅限於虛擬主播，任何人都可以通過皮套在網絡上展示自己，而我在這裏也進行一個大膽的預測，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原本被用於虛擬主播的皮套將成爲普通人在賽博空間中最通用的化身（Avatar），畢竟，科技和社會關係的發展就是如此不着邊際，讓人難以想象。

而在科技一步步將人們的想象力吞噬的今天，人們心靈上的進化開始難以跟隨物質發展的腳步。有人將十分的感情投入到網絡當中卻不願拿一分給現實的人，有人在晚上加班回家後再也沒有任何精力做任何娛樂，衆多不具備實際價值的產品在消費主義的包裝之下讓人們甘願掏空錢包。人工智能工具的迅猛發展使人們疲於追趕，智能製造生產出優質價廉的產品卻無法帶給人快樂，互聯網將人們之間的聯繫拉的如此之近，可又把人們之間的距離推的如此之遠。舊的賽博朋克作品在創作之時互聯網還處在雛形的階段，人們之間的社會關係也都還站在實心地面之上，而如今，人類已站在新的十字路口，新的賽博朋克作品應當紮根在自己前輩的屍體上，利用前輩的營養在新的環境當中結出新的果實。

《賽博朋克2077》站在了古典賽博朋克的肩膀之上譜寫了自己的故事，這是一部復古而又新穎的作品，不算完美，但僅僅是一個開始，我期待在這樣一部不算完美的作品之後，能夠出現更多的映入大衆眼簾的更完美的賽博朋克作品，無論是CDPR對手上這個IP的延續，還是某個新出現的影視作品，亦或者某本立意新穎的小說作品。我希望賽博朋克可以保持着變化，我希望在當今新的科技土壤之下能夠誕生出新的賽博朋克。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