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和小太陽

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噩夢，我被一個巨大的小太陽烘烤着，掙扎的醒過來還是凌晨。仔細想想又到了春天，原來是又夢到他了。所以想講一下這個小故事

我父母有一位摯友姓李，他們都叫他老李。他爲人真的很風趣幽默，來我家的時候總喜歡逗我玩，當時我還小，問他叫什麼，他說他就姓老，從此我一直叫他老叔叔。直到被其他人聽到以後哈哈的笑話我，小姑娘笨咔咔的，怎麼可能真的有人姓老啊？他替我辯解，說這是他和我之間的特殊稱呼，他就喜歡別人喊他老叔叔

但是命運總是急轉直下。在他不到四十歲的時候就確診了肝癌。我爸也盡了最大的努力陪他去北京看病，去上海看病，他的老婆和兒子那段時間暫住我家由我媽照顧，我當時真的太小了，不懂什麼叫癌，甚至對死亡的理解也是模模糊糊的，不懂大人們爲什麼哭，難道不是所有病去北京了就能治好的嗎？

原來不是什麼病去了北京都能治好的。

半個月後他們兩個從北京回來了，爸爸的胡茬長出來了長長的一截，頭髮亂的像個雞窩，老叔叔的頭髮倒是不亂，因爲一根也不剩了，他騙我說是爲了省洗髮水就全剃光了。

到家以後關上門我爸就哭了，說北京的腫瘤醫院，在病房裏化療期病人的痛苦呻吟中，老李拉着他的手，說哥們你救救我，我不能死，你這麼聰明，從小到大你考試總是拿第一，考證都是一把過，你這麼聰明肯定有辦法。XX（他的兒子）還這麼小，我老婆結婚以後我沒讓她幹過一次活，沒有我她連喫飯都費勁呀！狗屁醫生說的話我都不信，你是我最好的兄弟，你肯定不會放棄我，你救救我成不？

但是生活不是熱血漫，靠着兄弟之間的羈絆也沒辦法創造奇蹟。他還是一天一天的削瘦下去了。喫着最好的進口藥，用了託人能買到的年份最久的人蔘，還是沒辦法阻止他走向不可避免的死亡

在他人生裏的最後一個冬天，我們去了他家新買的小別墅裏過年。這棟小別墅還是他生病之前買的，一家人喜氣洋洋的選了一個有地下室，歌廳，花園的小別墅。

大家出門在小花園裏放煙花的時候，屋子裏只剩下嫌吵的我和虛弱的靠在沙發上的他。有種取暖設備不知道大家見沒見過，我們老家方言叫小太陽，通上電可以發熱，大多數時候是覺得暖氣不夠熱來局部暖腿或者暖腰的設備。

他的前面就擺着一個小太陽。突然我聽到了抽泣聲，抬頭髮現居然是他在哭。在我的認知裏他是一個像懶羊羊一樣的樂天派，從來不會傷心的。我問他怎麼了，他說茶几被他搞壞了。原來是小太陽的溫度太高了，一直照一個地方，把茶几的膠烤化了，包邊翹起來了一個角。他用手反覆的按壓那個角試圖把它粘回去，想修復好這個茶几，但是包邊被烤的有些皺縮了，完全粘不回去，他哭着問我怎麼辦呀，我修不好它啦！

我驚訝的喊先別管茶几啦！這麼熱你腿不疼嗎？我摸摸他的膝蓋，燙的我縮回了手，他卻擦着眼淚說他太冷了。

因爲他眼睛難受受不了強光，我把燈都關掉了。昏暗的屋子裏他無力的歪着頭，腦袋上帶着一頂毛線圈帽子。屋外的煙花一閃一閃的映在他灰敗的臉上，小太陽靜靜的照着，照化了桌子也照化了他的骨頭。

後來只記得爸爸媽媽晚上接了個電話就出門了，回來說老李走了，我說我也想去看看他，他們沒讓，說小孩子去了會害怕。我是不服氣的，我已經是個很勇敢的人了，而且老李叔叔說過他喜歡我的聰明勁，他纔不會嚇唬我。我又有點害怕 ，是不是我總喊他老叔叔，所以他真的“老”了？我讀過的課外書裏說過，在南方的一些地方“老了”就是“死了”的意思，我應該早點改口叫他李叔叔的呀！

從此以後我就很討厭很討厭小太陽，以前縮在它前面烤火的時候會想自己是一隻小貓，暖洋洋的好幸福。但是那天過後我只會想到在暖光下無力抽泣的他，小太陽在我的世界觀裏從此和死亡掛上了鉤。對春天也有些許的畏懼，因爲冬天過去了，他跟積雪一起化了，沒撐到春天。怎麼會這樣呢，課本里的春天是希望的季節，青草會發芽，燕子會築巢，爲什麼老叔叔的肝臟不會在春天痊癒呢？他特意告訴過別墅的小花園裏還有兩顆細細的樹，到了春天就會開粉色的花，他自己還沒看到花呀！

他在世界上最信任的朋友大概就是我們家了吧。我們兩家合作過一些項目，他走的時候也沒想變現把現金拿出來。只是跟我爸說照顧好我的老婆兒子，你人聰明，有你在我不怕他娘倆被欺負，從今你就是我兒子的親爹了

我爸就每年一邊罵他偷奸耍滑，打感情牌，一邊把我們家的那份利潤多抽出來一些給他的妻子兒子送過去。在哥哥的每個人生大事的節點上我們也一直盡最大的努力幫他，想彌補父親的缺失

但是他走了以後我才突然發覺老叔叔是他周圍所有人的紐帶，他消失了家就散了。不是一年兩年就可以走出陰霾的，這是一場會持續一生的隱痛。他家人們的一部分生命好像被他一起帶走了。他的母親因爲接受不了獨子的早亡，加上丈夫也是因爲癌症去世的，沒過幾年也跟着走了，阿姨一直沒有再婚，哥哥成績一落千丈，失去了精神頭以後高考，考研，考公，考編都總是差一點點

那年冬天明明只有一個人去世了，卻有三個人再也迎不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