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地爲棋盤人妖做子，何人對弈勝負由誰
書接上回。只看日月輪轉，又是百年。
自那悟空一把火，小雷音寺凋敝。可天長地久，卻逐漸有了人氣，于山腳下大河邊漸成一個村落，名曰禪光村。
忽一日，村邊大河上，駛來一條樓船，富麗繁華，村人從未見過。那船頭立着個身披黃袍的胖和尚，渾身金光閃閃，衆人都說必是得道高僧。
這胖和尚正是黃眉。百年前他是此地佛老，如今卻無人認得。更慘那山中古寺早已破敗，曾經富麗堂皇，終成夢幻泡影。和尚無人相識，禪院無人相認。他便又以院主自居，大散金銀，召附近工匠，再修寶剎。
黃眉重歸，卻比以前更招搖。他這一路抵達小西天，期間不管人妖獸，但有所求盡皆收留。什麼寄生佛像作惡的無量蝠，渡河遇見的何羅怪魚，避災的青龍，癡迷的書生，流落的僧人，遭嫌的戲子，皆許隨身修行，還多有指點。
他仍自稱佛祖，卻不再變作如來，假裝西天。反化成師父彌勒菩薩模樣，自稱未來，也是毫無顧忌。
爲顯其道，他還給小西天各處地界重取了名字。其以禪光村外大河爲苦海，苦海之南有照鑑湖，浮屠界，造佛塔，修煉獄，意爲照鑑本性，修行鍛鍊之所，信衆若能得出，可至安身寺，取求道途中暫安其身之意。
由安身寺過苦海，指修行路上必脫世俗之苦，登北岸，不久便入極樂谷，到此已是修爲初成，若能穿谷而過，終見他那小雷音寺，自此拜入未來，得修極樂法門。
可那廟還在建，塔仍在修，他便已廣邀妖魔神佛往來，說要辦大香會，共極樂，毫不遮掩。正所謂，山上修寶剎，人間傳香會，妖魔聞得求庇佑，神仙聽說也好奇。
話說他當年僅憑偷來的一金鐃，一人種袋，就鬧得道家天庭星宿，北方真武，地上太子神將皆敗陣，齊天大聖也哭啼啼，雖是往事，終是仇怨難了。
可這黃眉又不算妖，神佛盡皆知他是彌勒門下弟子。而今更仗未來佛名號，尋常神佛如何敢管？
如今傳他復歸小西天，不悔改，卻更招搖，雖不知何故，可料想這廝斷不會又拿了彌勒法寶？
於是乎，先有那當年結怨的北方真武，龜蛇二將，前來探訪。
當年，這二將才剛戰，便被人種袋收了，心有不甘。此次重逢，龜蛇於苦海之上，現了本相，龜如泰山，蛇似燭龍，一個噴火，一個吐水，眼見就佔了上風。
可黃眉也不慌，真又將那人種袋拿出來。只是不裝人，卻從中投出一條十尾金魚，那傢伙搖頭擺尾，落入苦海，遇水瘋長，很快就纏住了龜將。
蛇將想幫，可那見袋中又放出只無量蝠，金身佛首，足生利爪，與蛇將纏鬥一處。
四者亂鬥，黃眉並不管，隻立在崖上，口中唸唸有詞，忽然間，寒風大雪驟起，千里飄絮，苦海成冰。那龜蛇遇寒蟄伏，乃天性，即成神仙也難違，漸漸失了力氣，龜將先抵擋不住，沉入水底，蛇將無處可藏，被那無量蝠斬成數段。
龜蛇敗陣，困在小西天，北方玄武自此凋敝。
而經此一役，小西天也從原先的翠峯嶺，變成了今日苦寒地。
接着龜蛇之後來尋黃眉的，是那曾助孫大聖從金鐃脫困的亢金龍。
天庭的傢伙，總比地上的散仙機靈些。這二十八星宿中，數昂日星君和亢金星君幫過孫悟空大忙。一日鬥牛宮點卯時，昂日星君不見，亢金星君便請旨去尋他，其時正值黃眉發帖廣邀天下妖魔神佛相聚，時又有大聖根器散落世間的傳聞，衆星官都猜測，這兩人此時下界，具於孫大聖有關。
冰封的苦海之上，這亢金龍終也戰不過黃眉。她卻不服輸，黃眉也不翻臉。反而一語道破其爲大聖而來。黃眉自稱確得了那猴頭一塊東西，就裝在那人種袋裏。亢金龍原就是爲故人而來，一時好奇，就鑽了進去。
可那袋中的，正是與龜將纏鬥的十尾金魚。黃眉擅弄人心，也不知給這龍女究竟看了些什麼，待她放出，人以癡傻，自問：
他與滿天神佛，皆是如此？
黃眉不答。此後，這亢金龍女居然拜在他門下，爲其鎮守雪山徑上照鑑湖。
此後，當年取經的豬八戒又到此，也是來尋大聖根器，原來他得了花果山那隻老猴子的指點，聽聞只要湊齊根器，便能復活大師兄，這呆子西行路上雖是嘴碎，然對悟空卻是真心，這就來助那天命人。
然他見了黃眉，還沒爭鬥，就被那金鐃裝了進去，自此困在苦海龜島，黃眉念他也曾是天將，便讓亢金龍女去勸服，然這夯貨終算有心，怎麼說都不從。
八戒事且不提，卻說當年西遊時黃眉與衆人的舊怨才了兩段，接下來的，正是那小張太子。
話說這人間百年，也發生了許多事，前有黃金古國凋敝，後羅剎夜叉紛紛滅國，世道早不可同日而語。然那南瞻部洲雖仍是道家正統，蠙城小張太子也只認降妖除魔，不改初心。一日，他也聽得小西天重開法會，又憶起當年敗陣，就請示了師父，率四神將要去看個究竟。
這一去，又是拜。黃眉先以幻術，惑了那小張太子，後又化出金身發相，刀槍不入。一戰下來，終被擒獲。
而那四神將更是慘烈，其原本各號智勇仁義，卻皆迷於己道，各敗於所長之事。
先那一神將智廣才高，與黃眉辯法，反受蠱惑，中瘋魔入邪障，成了座下傀儡。
再看一神將勇力過人，與黃眉鬥狠，反遭重手，丟頭顱灑鮮血，當了看門厲鬼。
又看一神將仁者無畏，與黃眉搏命，反被拿捏，斷四肢成怪物，做了無魂荒屍。
最後一神將義薄雲天，觀黃眉與衆鬥，反被神威所驚，失心忘義，讓狼牙棒穿了心竅，自此不敢見天日，孤零零躲進獄中。
小張太子中了幻術，只能以兵刃自傷，纔可保持清醒，他被囚於新修的浮屠界煉獄底層，黃眉給着了魔的義將，取名蓮眼，令其看管獄鎖。又給失了智的智將，取名妙音，讓它施魔音誘人，看管浮屠界。
可憐那小張太子見四將慘敗，正不勝邪，也失了瘋，終日在獄中胡言。後曾有一鼠妖來尋他回國，也被他誤殺了，終不知道流沙國已滅，沙國王及兄弟早死，他滿心只盼着師父能來，滅邪魔張正道。
可他師父終究不會再來，這當世的局，早已非他這天真赤子所能參悟。
此四戰畢，黃眉敗了龜蛇二將，收了亢金星君，又降伏太子及諸四將，自此西遊時攢下的恩怨皆以了卻，黃眉仍是勝者，神威大震，更無人敢管。就連曾經花果山上，齊天大聖座下元帥赤尻馬猴也來投奔。
原來自大聖死，花果山屢遭難，赤尻馬猴四處流浪，受了許多磨難。黃眉以強弱爲餌，收其爲徒，卻將他也裝進人種袋內，繼續受那輪迴苦難。而聽聞赤尻馬猴投了黃眉，更有些流落猴子前赴後繼，投入小西天，做了那敲鑼打鼓的迎客僧。
自此小西天的威勢比以前更大，黃眉大傳極樂之道，儼然佛祖現世。鬧得天上地下，無不知曉，引得凡間癡人尋解脫，上界神鬼求庇護。於這些皆有妄念的人，妖，神來說，這小西天就是個凡間極樂地，苦難庇護所。
這極樂之道，在這黃眉眼中，就是不尊戒律，不施教化，順人所欲，以果推因，任性而爲。故而常常作弄世人。
爲修大殿，他廣散金銀，召集工匠，大修寶剎。順利完工，工匠們得了錢財，夜間怕有危險，着人打燈籠巡視。他就故意着妙音在夜裏以魔音誘人，把這些在黑夜中尋亮光的全捉了去，又改造成頭頂燈籠的怪物，丟入浮屠獄中讓他們整日巡夜，做了掌燈獄使。
正因施工期間屢有這類怪事，另一些工匠好奇，就來詢問黃眉。黃眉倒也不避，直帶他們入浮屠界去看真相，等見到頭插燈籠的掌燈獄使，又遇上魔將妙音發出魔音，獄使的燈籠腦袋瞬間發亮，照的工匠各個眼瞎目盲，只好也跟着黃眉修行，做了個支因僧，成了免費勞力。
當世時，禪光村內還有一青年米商，他早年曾見黃眉乘樓船而來，滿身富貴，就跑去和他做買賣，很快賺了個盆滿鉢滿。可有一次數月未歸，他的心上人去廟裏尋他，反被黃眉所控。待這青年再回來時，表面無事，內裏卻成了幫兇，專騙村人入那浮屠界，供奉給夜叉奴，賺取錢財。話說這夜叉奴，都是早年流浪被人類收留，又因長相常遭虐待的傢伙，故於人有恨，皆拿他們練刀。
如此日久，這小西天下禪光村，漸沒了人影。可人死光了，遠慕黃眉大名前來投奔的妖卻愈多起來。
其時，夜叉國、羅剎國均已被佛國羅漢覆滅，他們四處流浪，對現世佛祖又恨又怒，聽說這小西天有個不尊正道的未來佛國，便都來此聚集。
這之中，有的是夜叉八大將密嚴麾下猛士。因那密嚴在大戰中被佛國的羅漢包圍，斬了頭顱，血染髮紅。這些夜叉將士便效此法，在小西天做了個鎮山道的赤發鬼。
還有的，曾是御前儀仗衛戍射手，因戰力不強，被黃眉安排在浮屠地牢修煉。一日受那些監寺的盲眼僧拳僧指點，也自毀雙目，從此成了個穿雲鬼。
另有那不願放下俗世仇怨的，就拜黃眉卻做個俗家弟子的，持刀在外，做了巡山鬼。也有想修正果，削髮剃度的，黃眉大喜，親授了戒刀，做了戒刀僧，卻讓他們先斬首千人，纔可再來寺中做個羅漢。
夜叉們雖人多勢衆，卻好勇鬥狠，頭腦簡單。黃眉將其大多安排在浮屠界，極樂谷內，任其燒殺掠奪，各隨自性。而把那些忠誠有加，於極樂大道有悟的弟子，才留在小雷音寺，自己身邊。
這當中，便有從羅剎國來的些傢伙。話說羅剎與夜叉本有同源之親，然羅剎們本性至純，做什麼都會傾盡全力，不似夜叉慾念極強，所求甚多。羅剎國滅後，他們原有一部分追隨羅剎女，在天界拜了一位老君，佛道雙修。也有一部分不喜雙修，當世佛界又容他們不下，遂纔到小西天，投了黃眉。因其忠勇，秉性又暗合極樂之道，故多留在小雷音寺內護法。
然羣徒之中，黃眉最信的過的，還是手下不空、不能、不淨、不白四大徒弟。這四人雖是凡人，卻各有本事，各自命裏又是貪嗔執妄，頗合黃眉怪癖。廟中也有人傳，那黃眉也是執迷不悟，學着那金蟬子轉世唐僧座下四弟子取名，總還想去取經，但名又稱“不”，意指不同。
先說那四師兄不白。他原本是駝羅莊一個小戲班裏的丑角。因總想演英雄，卻不受人待見，不服氣，有一回隨着性子，改了戲份，在臺上把演英雄的傢伙打了一頓，反更惹人討厭。他起了嗔念，居然殺了演英雄的那個，將麪皮覆在自己臉上，衆人一時沒反應過來，事後驚恐莫名，以爲丑角得了癔症，便把他團團綁住，託人送到千里外的小雷音寺去了。
可黃眉聽了這故事，卻大喜過望，給他賜名“不白”，還爲他獨創了一門毒冰雙修的功法。讓其守在極樂谷山道，言說會有個助其功法大成的天命之人，若能頂着他的臉皮，就可做一回真英雄。
三師兄不淨，外表兇惡，塵緣未斷，最喜歡耍滑貪懶，卻有小聰明。無人知他背景，只知他投山後很快升遷。他平日只呆在師父隨時可喚的偏院，只管師父命令，不理其他瑣事，反而總是做了對事。
再說那二師兄不能，他拳法超羣，大智若愚，剛直不阿。他和大師兄擡槓，和黃眉辯法，敢說黃眉是走巧路子，難以成佛。黃眉不悅，但也知這就是他的秉性，遂將其反綁雙手，留在寺外石壁思過。
誰知他終放不下自己的執念，再也沒回來過。誰料想這執念，反引得很多師兄弟崇拜，廟裏許多僧人都找他學拳，還成了監院僧。可自他被罰面壁，監院僧少了庇護，性格又直，常常喫虧，於是去請教黃眉，黃眉居然叫他們挖去眼睛試試。自那以後，寺中又有了一新法門叫閉眼禪。
而大師兄不空，是最早隨着黃眉修行的，廟中許多事務都由他來打理。可他極少從佛殿裏出來，似乎總有念不完的經。雖不出殿門，卻愛好尋人辯經論禪。有一回他和二師兄不能論殺生一事，心有所感，被不能噎的說不出話。
原來大師兄曾是個書生，有一回在山嶺上救了只踩中陷阱的靈狐，那靈狐一心修道，頗有修爲，被書生救回去，原本心生感激，可誰料那書生南柯一夢，看見自己與這嫵媚的靈狐成了親，有了後人，恩愛有加，但未來一日，還是被狐妖殺害。
夢醒，書生心一橫，就把這受傷的狐精殺了。
爲這段恩怨所困，終成妄念，總覺得自己有所虧欠。便出了家，投到黃眉門下。他一直擔心這狐妖報復。而那狐妖死後，的確也悄悄跟着到了禪院。然狐妖只爲一見，不空卻還以爲它要害自己，人妖相隔，終是念頭差異，至死沒有結果。
這一衆人，一團戲，隨本能，縱天性，真正遵了那黃眉的極樂道，這小西天真成了個正念全無的小世界。此後就連受罪的青龍，造扇的海東青，還有那黑風山失了主人的狼刺客，也都來此修法，反正此地無論善惡，但隨本心本性，任性而爲，黃眉盡皆收留。
眼看信衆愈多，黃眉更不加張狂，又開了四次盛大的香會，時人皆往，他做了個以霹靂手段斷善惡的泥塑金剛，又着了個以人心財力降護佑的焦面鬼王，在那香會之上，一個殺一個救，唬得凡間衆人齊跪拜，心慌慌，雖事越拜越慌，然也是越慌越拜，未來佛旨就此流傳。
一切直到又一個天命人打上山來，破亢金龍，闖浮屠界，殺魔將，救八戒，穿苦海，放龜將，又得那潛藏於此地的六丁六甲相助，一路同八戒打進極樂谷。又遇一小胖和尚指路，滅了那不白、不淨、不能，不空，直打到黃眉眼前，雖中了術法，跌入那人種袋，又與那赤尻馬猴糾纏，然終成功，敗了那黃眉，將其擊落湖底。
然與此前降妖收遺物不同，此番故事，至此卻遠卻未了結。
話說當日黃眉復歸，大修寶剎，重整地名，後造浮屠煉獄，置魔將妙音、蓮眼，本是個爲囚禁信徒，以欲惑人，抵擋外道的兇險所在。然他卻在浮屠界內，悄悄又起一座浮屠塔，塔內質樸，無甚妖怪，連黃眉自己也不涉足，唯六幅壁畫，顯過去未來，至天命人到此，已有人來過，畫下火照黑雲、風起黃昏二回。
此畫人何人所作，還待後事評說。而那天命人在小西天一路闖蕩，多虧了葫蘆仙人和那小胖和尚指點。可這妖魔嶺山，也還有一位翠笠武士，似友非敵，又同那黑風山白衣秀士、黃袍員外一路幻化，引着那天命人陰差陽錯，又去了當年彌勒助大聖降黃眉的瓜田。
凡此種種，似早有謀劃。早先指路的那小胖和尚，也來這瓜田喫瓜，又像當年教齊天大聖般，教了天命人禁字決。待敗了黃眉，天命人與八戒才知，原來那小胖和尚，就是彌勒。
可他張口卻言虧得天命人先一步降了這妖孽，又一套舊說辭，講那黃眉投了他的法寶，私自下界，又借他身份，禍害蒼生。言語間，抬手便將那隨黃眉墜入湖底的大聖根器釣出，原那根器正是那助黃眉作惡的十尾金魚，喚名鼻嗅愛。說起來，它倒與那投入黃眉門下，一心作弄世人的何羅魚相像。
回想當年西遊，彌勒早知唐僧有黃眉一難，卻不阻止，又不責罵。百年後他還是這番辭，連那向來癡蠢莽撞的八戒也不信了。
前路未盡，話不說明。只念得黑風山上，黃風嶺前，也都是這般大義凌然的說辭。只道這一路，列位天命人也皆自走來，此番又於我所書重讀那所見所聞。
這些神佛的話，你還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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