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神話的背景故事中,黃眉對人性的理解似乎過於簡化和直接,他堅信人性本惡。
爲了驗證,黃眉化身一隻鱉怪,故意被村民抓住。村民以爲抓到了妖怪,準備將其打殺,誰知,那鱉怪用指甲劃開皮膚,裏面竟然冒出了一堆金銀珠寶。於是,這怪物便被供奉起來,人們排隊進貢,只爲獲取財富,健康和美貌。
直到某一天,有位村民衝昏了頭腦,不顧一切向怪物撲去,他一刀刀砍在怪物身上,剎那之間,財寶如瀑布般傾瀉而下,其他人見狀,生怕被他人佔盡,紛紛湧上,將鱉怪撕得粉碎,秩序瞬間崩潰……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沒了那老鱉的供養,原本富甲一方的村子,漸漸變得滿目瘡痍,只剩那具腐爛的怪物軀體。
黃眉與金蟬子的爭辯
佛教的辯論傳統有着悠久的歷史。在古印度,佛教辯論之風曾在那爛陀寺獨樹一幟,這種辯論形式隨着佛教傳入中國後也得到了發展。
歷史上,佛道之間發生過多次大辯論,在520年至1258年的700多年間,有記載的佛道之辯共有14次,其中佛教贏了7次,道教贏了4次,3次不分勝負。這些辯論對當時社會文化和宗教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例如,在北齊文宣帝555年的辯論中,道教辯敗,導致文宣帝下令道士削髮爲僧,使得齊國境內“國無兩信”
由於對佛學的理解不同,佛教內部也存在許多學派,派別間互相爭辯的現象也很常見,最著名的例子莫過於神秀與慧能之爭,神秀講“漸悟”,慧能講“頓悟”,這種對修行方式理解上的差異,最終導致禪宗內部分爲南北兩派。
由此可見,辯論在佛教文化中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
說回正題,黃眉與金蟬子對人性的不同理解,也屬於佛教內部爭辯的體現。黃眉主張性惡論,而金蟬子則認爲人性並非本惡。因爲有了這場辯論,纔有了後來在漁村發生的事情。
這場實驗的結果也正如黃眉所料,凡人經不起考驗,在慾望面前,所有的僞善都不過一層窗戶紙,一旦戳破,就再難以掩蓋人性的醜惡。
他於是將實驗結果拿給金蟬子看,還得意地說:“這一回,我又贏了,金蟬子。”
金蟬子看到師兄爲了求勝,把自己整成這幅模樣,無奈地留下一句話:
霍亂人心,倒果爲因。
不公平的實驗
漁村事件看似是性惡論的有力證據,但如果細想一下,便知這場實驗簡直漏洞百出。
首先,黃眉以人性本惡的假設爲前提,進行實驗,確實存在一種自我實現的預言的嫌疑。如果他內心深信人性本惡,那麼他的實驗設計和解讀可能會受到這一信念的影響,從而影響實驗的公正性。事實上,他不正是希望看到惡果,纔會種下惡因嗎?
其次,這場實驗存在明顯的侷限性,缺乏對照組使得實驗結果的說服力大打折扣。黃眉給凡人一個滋生慾望的土壤,將結果導向了他所期望看到的方向,最終得到的結論自然更偏向於他所支持的假設。這當然是不存在任何說服力的。惡意的環境培養出了惡意的人性,那善意的環境,又該如何考察人性呢?如果說兩個完全對立的環境,最終都使人們走向墮落了,那他大可高談性惡論,但黃眉沒有去做另一組實驗,在他明知環境會對實驗結果產生影響的情況下,也不願意去控制環境這個變量,可見這場實驗只能證明他的偏見,而非人性的本質。
最後,人性轉惡自然需要批判,但煽風點火者同樣難辭其咎。如果沒有外力強行介入,漁村村民大概還是繼續如往常一樣生活,但黃眉給這個一貧如洗的小村莊帶來了財富,窮人看到錢財就如同猴子看管桃園,大多不是聖人,有幾人不會受到誘惑呢?不勞而獲的財富最容易滋生懶惰與貪念,黃眉不斷地以急需之物來刺激他們的慾望,最終使人慾膨脹到反噬自身,結尾還要輕描淡寫地歸咎於“人性本惡”,絕口不提自己纔是那個“慣壞了孩子”的衣食父母。這正是“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所要揭示的道理,難怪金蟬子最後會指責黃眉在霍亂人心。
人性的善與惡
性善論和性惡論是兩種關於人類天性的基本哲學觀點,它們分別代表了不同的人性觀。
在佛教中,關於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的討論,其實有着更多維的視角,而不是簡單地將人性分爲善惡。
首先,佛教認爲所有衆生都具有佛性,這是其性善論的體現。佛性是衆生內在的清淨本質,意味着每個生命都有達到覺悟和解脫的潛力。如《大乘義章》所述,衆生能夠獲得人天福果,正是因爲具備了善的天賦和前世之因。
然而,佛教也認識到衆生由於無明和煩惱的存在,表現出諸多不善的行爲,這是性惡論的體現。無明和煩惱是衆生在輪迴中迷失的原因,也是導致苦難的根源。佛教的修行過程,就是逐漸降伏這些無明煩惱,從而顯現佛性,實現斷煩惱證菩提。
而中國佛教特別是天台宗,提出了更加中庸的“性具善惡”論,認爲人性中既具備善的種子,也具備惡的種子。智者大師(智顗)認爲,佛性本身不染不淨,但在衆生的因緣交織下,善惡是相互具備的。即使是被視爲極惡的一闡提(斷善根之人),也不斷性善,而佛陀雖斷修惡,但本具性惡 。這一理論強調了善惡的相互依存和轉化的可能性,以及衆生通過修行實現從惡向善的轉變。
我深以爲然,人性並非簡單的善與惡,而是多面交織的。引導人們向善,便能激發其向善的力量,反之亦然。歷史上不乏善惡轉化的例子,歸根結底,人是可以被引導和改變的。
結語
作爲第三章的最終反派,黃眉的刻畫的確深刻,他以人性貪慾設局,誘導人們貪婪墮落,禍害了一方百姓。當金蟬子質問他時,他還反問金蟬子一句:
若不能贏,還證什麼因果人心?
他與金蟬子爭的到底是人性的解釋權還是單純的勝負呢?我想他自己就已經給出答案了。爲了求勝,他可以不擇手段。他或許認爲,普度衆生不過是虛妄之言,色即是空,更是佛祖口中的空話。如果真能悟到空性,他也不會爲了輸贏而去尋什麼因求什麼果了。
然而,執着於輸贏的行爲,其本身也是唯結果論,客觀事實是無法改變的。金蟬子闡述了他所看到的事實,所以纔將輸贏放下,如果放不下,黃眉可能會執着於和他辯經而傷害到另一幫凡人,因此金蟬子不再爭辯了。但黃眉真的贏了嗎?他爲了求證自己的道,太過於看重結論而不講究方法,反而陷入了自己所設下的因果,最終也不過是哄騙自己的鬧劇罷了。
在我看來,這場關於人性的辯論,沒有真正的贏家,只有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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