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分享——德彪西的《月光曲》，by 裏赫特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中秋，與往年不同的是今年有颱風，夜晚朦朦隱隱有一些月光，但深夜的寧靜還是能夠獨享，此時此刻，最應景的莫過於聽一曲《月光》，雖然是一曲非常大衆化的曲目，但裏赫特的演奏應該是最深邃、最獨特的詮釋，兼具沉浸感美感和極致的技術，也是我最喜歡的版本，接下來容我用一片長文好好介紹一首曲子、一位作曲家和一位演奏家的故事。

先從月光開始講起，提及《月光曲》，我們很容易會想到小學課本中的古典樂小故事《月光曲》，主人公是作曲家貝多芬——在有一年秋天，貝多芬來到萊茵河邊的一個小鎮上旅行演出，一天夜裏他在幽靜的小路上散步，聽到斷斷續續的鋼琴聲從一所茅屋裏傳出來，彈的正是他的曲子。

貝多芬走近茅屋，琴聲忽然停了，屋子裏一對兄妹在談話，提及貝多芬音樂會門票太貴，可惜沒辦法聽他的演奏。貝多芬接下來敲開門發現姑娘已經雙目失明，於是決定親自爲姑娘演奏一曲，月光下，一陣風把蠟燭吹滅了，茅屋裏的一切好像披上了銀紗，顯得格外清幽，貝多芬用音樂描繪了大海的景象。

兄妹倆被美妙的琴聲陶醉，等他們醒過神來，貝多芬早已離開了茅屋飛奔回客店，花了一夜工夫，把剛纔彈的曲子記錄下來，這首曲子也就是《月光曲》。這個故事幾乎每個中國人都聽過，但是貝多芬肯定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樣的故事——

因爲這首“月光奏鳴曲”本身並不叫《月光曲》，而是《升c小調第十四鋼琴奏鳴曲》，貝多芬在1801年創作這首曲子但從未命名，僅僅是因爲樂評人和出版商說這首曲子“讓人聯想起琉森湖上水波盪漾的月光”，所以讓這首曲子以“月光曲”爲名大力推銷。

本文主題德彪西的《月光曲》與貝多芬的《月光曲》是兩首曲子，但常常容易被外界混淆。貝多芬是維也納古典樂派代表人物之一，大家尊貝多芬爲“樂聖”、“交響樂之王”，也是全球最知名的古典時期作曲家；從知名度來看德彪西的《月光》也不低，在《極限競速：地平線4》和去年的Hifi-Rush中都可以聽到，德彪西主要活躍時間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是當時歐洲音樂界非常有影響力的作曲家，也是近代“印象主義”音樂的鼻祖。

他的《月光》就是一首典型的印象主義作品，對比貝氏結構嚴謹的月光曲，德彪西的月光並沒有講述一個具體的故事或表達一個明確的情感，而是試圖捕捉到自然景觀或特定場景的氛圍和情緒，通過音樂描繪了月光下的夜晚，創造出一種夢幻般的、充滿光影變化的聽覺體驗，有意思的是德彪西其實也從未給自己的月光曲明確命名。

德彪西《月光》（Clair de Lune）實際上是鋼琴組曲《貝加摩組曲》的第三樂章，組曲一共包括四個樂章，分別是《前奏曲》（Prelude）、《小步舞曲》（Menuet）、《月光》（Clair de Lune）和《巴斯比舞曲》（Passepied），其中月光曲最著名，標題也是樂譜出版商起的。

德彪西最初給這部作品起名爲“Promenade Sentimentale”，但後來改爲更具描述性的“Clair De Lune”，源自法國詩人保羅·魏爾倫的詩歌，描繪了月光下寧靜而神祕的夜景。德彪西《月光》在結構上更加自由，不像古典音樂那樣嚴格遵循奏鳴曲式，更注重即時的印象和感受，德彪西很擅長用模糊的調性、自由的節奏和色彩豐富的和聲，去創造出一種朦朧而不斷變化的音樂畫面，《月光》就是德彪西印象音樂最核心的代表，也是德彪西最受觀衆歡迎的一首作品。

出版商們爲了更好賣樂譜，選擇一些易於破圈、更加大衆化的曲名，演奏家們在演奏如此經典的作品時，也不免流於俗套，選擇更大衆、更經典、更不容易犯錯的方式演奏；在如今的音樂比賽，選擇常見曲目演奏會很喫虧——因爲經典已經被無數大師演繹過，評委會更加嚴苛，演奏者在這樣的曲目中很容易暴露出自己的不足，缺點很容易被發現放大，而裏赫特，可能是衆多演奏家中最特立獨行的人之一，

相比於衆多年少成名、名門之後的天才，裏赫特幾乎是默默無聞自學成才，直到22歲開始，裏赫特才決定正式學習鋼琴，他拜師俄羅斯公認最有名的涅高茲鋼琴學派創始人海因裏希·涅高茲，當時幾乎沒有人聽說過誰是裏赫特，但涅高茲聽完裏赫特第一次試鏡演出後，就感嘆，裏赫特就是他一生中都在等待的天才學生，涅高茲最可惜的是自己其實幾乎沒有教過裏赫特。

sviatoslav richter

而裏赫特也成爲“20世紀最偉大的鋼琴大師”，甚至沒有之一，一向自傲的霍洛維茨也罕見臣服於裏赫特的演奏，“我看過裏赫特彈斯克里亞賓的練習曲，彈得太棒了，我自嘆不如。”如此厲害的鋼琴家，在前半生其實很少被外界所知，裏赫特非常低調，並不喜歡去西方演出，而是留戀西伯利亞的小鎮和蘇L的農莊，直到60年代，裏赫特纔開始進行巡迴演出（也多次來到中國），彈奏貝多芬、舒曼、勃拉姆斯、德彪西和普羅科菲耶夫的作品。

幾個月前我寫過一篇關於拉赫瑪尼諾夫的文章推薦，也鏈上裏赫特對拉二的演繹，雖然是筆者的心頭好，但是在中秋深夜，還是繼續聊聊月光這樣的甜點曲目。前面說道，被演繹很多次的大衆曲目，往往會有相對固定的演奏風格，過於激進很容易受到傳統聽衆和樂評人的攻擊，裏赫特對經典作品的詮釋，往往帶有鮮明的個人印記，每一次演奏都充滿新鮮感。但是公衆對裏赫特也並不反對，雖然每次演奏都有自由即興之感，但裏赫特對作品的結構和細節也保持了嚴謹的尊重，更多關於裏赫特的故事可以參考我思出版的裏赫特自傳《謎》。

一直以來，裏赫特都非常喜歡法國作品，特別是德彪西，德彪西的一些曲目看上去彈起來不難，但是彈出印象派的味道極難，德彪西尤其以豐富的和聲和細膩的音色變化著稱，演奏者需要通過精準的觸鍵和對音樂細節的深刻理解來傳達其獨特的“印象”，例如《月光》中，演奏者不僅要處理複雜的和聲進展，還要通過控制音色和動態來描繪月光下的夜晚氛圍，需要同時兼具保持音樂的流動性，還要傳達月光內在矇矓的情感色彩，做到極致非常難。

裏赫特演繹《月光》這一版是1977年薩爾茨堡音樂會，速度更加平緩，鋼琴能夠精準捕捉到德彪西作品中的細膩情感，裏赫特演奏時也沒有嚴格遵循節拍，而是根據音樂的情感和氛圍靈活地調整節奏，對踏板的控制也極強，利用踏板創造出朦朧和飄逸的效果，增強音樂的連貫性和流暢性，還有一版是奧伊斯特拉赫用小提琴詮釋的版本，從月光印象派的感受來說，小提琴除了泛音以外聲音張力太大，很難全程展示出月光孤獨感傷的氛圍，即使是奧胖也不行。

最後再分享下魏爾倫《月光》原詩：

Votre âme est un paysage choisi
你的魂是片迷幻的風景
Que vont charmants masques et bergamasques,
斑衣的俳優在那裏遊行，
Jouant du luth et dansant et quasi
他們彈琴而且跳舞——終竟
Tristes sous leurs déguisements fantasques.
彩裝下掩不住欲顰的心。
Tout en chantant sur le mode mineur
他們雖也曼聲低唱，歌頌
L’amour vainqueur et la vie opportune,
那勝利的愛和美滿的生，
Ils n’ont pas l’air de croire à leur bonheur
終不敢自信他們的好夢，
Et leur chanson se mêle au clair de lune,
他們的歌聲卻散入月明——
Au calme clair de lune triste et beau,
散入微茫，悽美的月明裏，
Qui fait rêver les oiseaux dans les arbres
去縈繞樹上小鳥的夢魂，
Et sangloter d’extase les jets d’eau,
又使噴泉在白石叢深處
Les grands jets d’eau sveltes parmi les marbres.
噴出絲絲的歡樂的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