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黑神話悟空還有三天時間，相信大家已經看過不少國內外的評測解析。在國外平臺透露出的演示中，有網友發現遊戲中對怪物的英文翻譯是yaoguai，xx guai（例如黃風怪翻譯爲yellow wind guai），而不是大家一般會想到的monster。有些網友發出疑問，是不是翻譯錯了把漢語拼音直接導入到英語版了，爲什麼用guai而不是monster，用“guai”這個詞他們外國人能理解是什麼意思呢？
聯想monster和guai各自背後所代表的不同文化內涵，我認爲使用guai這個詞能夠更好地符合語言特色，也與西方的怪獸monster所代表的含義區分開。正好上學期學過中世紀文學中的怪物意象，因此接下來我想用我淺薄的語言知識，簡單地從詞源文化內涵，翻譯策略，和文化傳播三個方面分析使用guai這個詞的理由和好處。
一、文化內涵：monster & 怪
monster詞源monstre一詞指“畸形的動物或人，患有先天缺陷的生物”，源自12世紀古法語“monstre”，“mostre”和拉丁語“monstrum”，意爲“神的預兆（尤其是表示不幸的預兆），預兆，標誌； 不正常的形狀； 怪物，畸形”，引申爲“令人憎惡的角色、可怕的事情、可憎的行爲”。【1】
從詞源可以看到，Monstre這一詞形容異於常人的生物。在中世紀著名手抄本《古英語東方奇譚》The Wonder of the East中有許多關於未知世界的生物的描述，類似中國的山海經。那時尚未進入大航海時代，人們對於世界的理解僅限於歐洲大陸，對於其他世界的人和生物只能用想象填充。因此在手抄本中，我們可以看到大腳人（腳特別大，睡覺的時候會把腳抬起來當遮陽傘），無頭人（類似中國傳說的刑天），長耳人（耳朵就像大象耳朵一樣長，跑起來飛快，性格膽小），各種各樣都有。
手抄本Blemmyae的插圖（看着像刑天對吧）
這些monstre通常分佈在大陸的邊緣，也就是我們中文所說的“蠻夷之地”。大陸邊緣之所以會住着這些奇怪的生物，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於當時的信仰和文化。當時他們認爲那些不信仰、不開化的區域都是不受神庇護的區域，這些生物的畸形就是上帝給他們的懲罰。因此在上面的詞源解釋中，monster有“神的預兆（尤其是表示不幸的預兆），預兆，標誌“的意思，他們異於常人的外表和習性代表的是人們對未知領域的恐懼，對未受開化人類的鄙夷（當然，這個觀念放到現在肯定會被說成歧視，不過我們也不能用2024年的視角去要求公元1000年的人）
經過多年的語言演變，monster似乎成爲了邪惡、不潔、褻瀆、恐怖的化身。我們熟知的吸血鬼，狼人，殭屍，基本都是貶義的monster，是需要警惕消滅的對象。外國人可能對monster這個詞沒有什麼好感，其中也包括dragon龍。說起龍dragon，我們都知道西方龍和東方龍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文化內涵—— 一個是邪惡的象徵，長着類似蝙蝠的翅膀，通常會噴火，就像龍信，怪獵裏的那些龍；而我們中國龍是神聖，祥瑞的象徵，蛇一樣的身子，威武的龍頭，吞雲吐霧，中國皇室的最愛。因此很早就有人建議應該把中國龍翻譯爲loong而不是dragon（或者至少是Chinese Dragon），而這裏loong就是中文龍的發音，和guai一個道理。
從龍的翻譯的爭議，相信大家能或多或少理解爲什麼有時使用中文拼音直譯的方式。monster是恐懼的畸形怪物，源於對未知世界的恐懼和信仰的崇拜，必須趕走(驅魔）。而我們中國的妖怪則代表着另一種文化解讀。外國怪獸是從人到怪獸（什麼吸血鬼啊，狼人啊），而我們老中的妖怪都想從動物變成人，甚至想當神仙。
西遊記中的妖怪都有動物原型，什麼老鼠精，蜘蛛精，黃鼠狼精，都是我們日常生活見過的生物，長相也是以人爲基礎進行想象。換句話說，獸人furry（bushi）。他們登場一般都會化成人形，吸引師徒四人的注意力，戰鬥技能卻還是和原型相關。這些妖怪同樣有七情六慾，喜怒哀樂，有慾望也有煩惱，就和我們人一樣。這也和我們自古以來的妖怪神仙觀念緊密相關。如果硬要分類，我們可能是無神論或者泛神論，即萬物都有靈，上天有天神，下地獄有閻王，管土地的土地爺，管河水的河神，至於那些修爲不高的小動物，那就只能暫時是妖怪的段位。
guai背後代表的是中國傳統的神話體系，涉及中國獨特的神仙觀念，講修爲，講造化，而西方的monster則並沒有這一層含義。如果翻譯爲monster，那就僅僅表示這些妖怪是不好的，壞的，就和西方故事中的惡龍一樣。
二、翻譯策略：歸化和異化
在翻譯理論中，有兩個最常被討論的翻譯方法——歸化和異化。我們可以把這兩種方法簡單理解爲：
異化：異化追求更高程度的源文化保真，力求讀者在閱讀譯文時能夠感受到原文所傳達的獨特文化氛圍。
歸化：歸化的核心特點是將譯文調整爲目標語文化的習慣表達方式，使其更符合當地讀者的口味和文化背景。
隨便找了一張翻譯理論的ppt
對於黑神話悟空來說，中文是源語，英語和其他外語是目標語。結合前面我們講到的詞源內涵我們可以得知，黑神話悟空的翻譯策略是更希望能更貼近我們中文語言特色，保留中文的文化內涵。那麼思考一下就可以得知，guai是異化表達，monster是歸化的表達。
當然，我們能翻譯的肯定翻譯，但不能翻譯的就必須直譯。比如黃風怪，yellow wind guai，前兩個詞黃風就是歸化翻譯，簡潔明瞭，妖怪這個是我們中文語境獨特的詞語，就採用直譯。再比如這次國外試玩展示的金池長老，Eder Jinchi，”金池“這兩個字是他的名字，並不是黃風怪裏面的”黃風“展現妖怪的特色，所以Jinchi不變，如果翻譯成golden pool可就笑掉大牙了。因此英文翻譯只是前面加上了elder，意爲老者，長老，體現他的地位和年齡。
歸化和異化在翻譯中一般會同時使用，二者沒有什麼對錯，只是背後的考量不一樣。例如在黑神話悟空官方唯一放出的蜘蛛精劇情演示中，有這麼一句臺詞”爲了抓他可是費了姥姥勁兒了","費了姥姥勁兒“這一表達是想說抓得費勁，也是一個比較老的說法（像紅樓夢那種臺詞語氣）。英語翻譯翻譯不出兒化音，用exhausted，xx to die的表達都不太合適，最後字幕翻譯成了”had to use Mom‘s secret weapon“（用了母親的祕密武器才抓到了他）。二者都有費勁的內涵（都用上壓箱寶貝了肯定難抓），但表達方式不一樣，英語更直接。而且發現沒，看英語字幕還能看出更多內幕（都用上祕密武器了），只看中文這一關鍵信息就沒有，但中文會用其他方式透露出祕密武器這一點。
再比如，這個視頻裏有段對話是：
“又不是三姐姐你成親” Eh. Looks like someone can’t wait
"這麼着急做什麼“ Go on. You can kiss the groom now. Tee-hee
"叫你編排我” Wait, what?
"今天我就收拾收拾你這小蹄子“ Hey！You know I didn't mean that!
兩個姐妹親密地互相開玩笑，”這麼着急做什麼“意思就是”難道你等不及了，想跟主角（不知道是不是天命人）結婚“，於是我們看到第二句直接翻譯爲”去啊，你去親吻新郎官吧“，和”姥姥勁兒“一樣都是直接把背後的隱藏含義直接說出來了。這麼翻譯也沒錯，基本保留了原文的語氣和口吻，只不過沒有原來文言的表達了，”編排“”小蹄子“都屬於比較文言的表達，很遺憾英語不能翻譯出這個味，於是只能採用了另一種翻譯策略。
（不能再講了，我感覺我在寫論文。。）
國內有很多大佬教授專門從事翻譯研究，網上也有很多翻譯方法理論的相關論文。我其實不是翻譯專業，所以對這方面不是特別懂，也只是簡單談談。“信達雅”這個知名的翻譯理論我相信很多人也聽過，雖然黑神話的翻譯不能完全做到信達雅，但是正如上面分析的幾個例子所展示的，黑神話悟空做到“信達”還是可以的。
總之，雖然很遺憾不得不捨去中文詞彙背後豐富的文化內涵，但是最起碼意思和邏輯是清晰，有時候甚至比中文還容易懂（比如你搜一下論語老子的英文翻譯，看看是不是英語比中文更好懂因爲它省去了中文文言的複雜隱晦性，直接把句子意思翻譯出來了，所以我有時候看不懂中文古文真的會去看英語.....)
蜘蛛精劇情演示的地點
三、文化傳播與輸出
博德之門3是我玩的第一個dnd作品，一開始過劇情好多名詞和設定都不知道什麼意思。究竟誰是德魯伊，提夫林，卓爾（這裏考察一下，這三個詞是異化還是歸化翻譯）？我一開始還以爲有個人名字叫”提夫林“，後來才發現是原來是人家種族的名字。前期npc名字記錯，地點記錯，搞不清楚人物關係（連地精和提夫林敵對都沒看出來，還是查攻略發現，哦原來要選一邊站啊），但這並不影響我玩遊戲。在逐漸熟悉遊戲操作和大致主線後，我才慢慢了解這片大地的故事，併爲之感動。
套用ign的話，就是”我之前對博德之門3的瞭解僅限於《怪奇物語》的粗淺提及，但是拉瑞安精心的演出和解釋讓我很好地瞭解到dnd龍與地下城的世界觀和故事，我甚至想在網絡上查閱更多資料，去了解龍與地下城的更多設定以及其衍生作品“。（關於這個ign評價可以看我上一篇帖子ign認爲黑神話的劇情雲裏霧裏）
然而遺憾的是，對於《黑神話悟空》出海的一大障礙就是文化隔閡。一提起孫悟空，可能大多數人想到的是七龍珠，更不可能看過西遊記電視劇或原著。那些對於中國人來說家喻戶曉的典故和情節，對於外國人來說完全是第一次接觸。再加上游科在遊戲中本來就穿插很多文言文、古詩，我們中國人看可能還要想一下，更別說翻譯成外語讓外國人理解，這個門檻肯定是有的。
那麼有人會說，既然外國人理解困難，那麼翻譯成monster之類的表達不是更方便他們嗎？
詞彙是文化傳播與輸出的重要一部分，那些英語裏已經吸收的常用表達，samurai武士、卡拉OK（karaoke，有沒有發現這個詞我們中文也直接拿過來用了），很多也都是從外來語轉化過來的。
每年牛津詞典的新收錄詞彙中，總會有那麼幾十個中文詞彙，這也證明了我們的文化影響力越來越大。有些沒辦法翻譯，或者找不到合適詞翻譯的東西怎麼辦呢？只能直譯。guai就屬於這種情況，他背後代表的是我們中國傳統文化底蘊，不是一個monster就能簡單概括的。
沒有人生來就瞭解他國文化。對於一個完全陌生的文化，肯定需要一個吸收的過程，我們也從來不指望別人能一下子就懂得我們上下五千的底蘊。黑神話悟空是一個開始，之後，西遊記的故事會被更多人傳播知曉。希望當他們提起中國神話時，更多的想到西遊記，能想到黑神話悟空（Black Myth WuKong），能說幾個角色名字（唐僧，豬八戒，土地公公，彌勒佛......）；希望當他們聊起怪獸的時候，不僅有西方龍，哥布林，還能想起中國的妖怪（guai）。
少一點傲慢，多一點包容，少一點偏見，多一點理解。哪怕只有一個人玩完黑神話想學中文，想來中國旅遊，想知道里面的建築都是什麼含義，那麼也算是爲弘揚中國文化做出一點點貢獻吧（雖然這話聽起來有些老套）
參考文獻【1】：etymonline詞源網monster | "monster" 的詞源、"monster" 的起源和意思 - etymonl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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