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开一页,是贞元九年,那少年十五岁,制举明经及第。
可太宗、玄宗早已不在,大唐也不再是盛世的大唐。
想做官,要排队。
他写诗、读书、参加诗会,闲居京城九年都没有官做,这一年已经是贞元十八年了。
于是他只好又参加贡举,终于在秘书省做了个校书郎。
和他同科及第做校书郎的,是大他八岁的白居易。
白居易少年成名,还没有做官时,他的诗句就已经广为流传。
初入京城的他没有什么名气,家族也早已没落,但白居易一眼就看到了他,这就是缘分。
他们从此结为诗友。
他的名字,叫元稹。
他们没想到能同科为官,还是不用忧心官场纷扰的小闲官。
两人一拍即合,想起几年前诗会的相识,便饮酒作乐,一起游遍了长安,少年意气,好不快活。
但很快,元稹被韦夏卿看中,娶了韦夏卿的小女儿韦丛为妻。
人们说,元稹是攀附权贵。
韦夏卿时任洛阳留守,他放心不下小女儿,元稹就和韦丛去洛阳长住,次年初才回京复职。
而后因为家事多次在洛阳京城间往返。
时间转眼就到了元和元年,他和白居易都升了官,他被授左拾遗,从八品。
人们说,乘龙快婿多在岳父眼前晃悠果然就能仕途亨通。
而面对流言,他仍是十五岁初入京城时的那个少年!
他足够锋利尖锐。
一到职,他就上疏献表,先论皇子的教育问题。
接二连三的,从谏官的失职、迁太庙的祭祀,一直论到西北边疆的战事大政。
而后更是大张旗鼓的支持监察御史裴度对朝中权贵的抨击。
人们惊叹,他怎会有这样的胆魄。
他勤恳奉职,本该因此高升,
但锋芒太露总归触怒了权贵,这年九月,他被贬为河南县尉。
白居易听闻此事,也罢官校书郎,去做了县尉。
仕途的不顺本就让人蹉跎,但祸不单行。
仅仅三年后的元和四年,他妻子韦丛就盛年而逝。
他没有表现出极大的悲痛,人们见到的他依然尖锐。
他仍敢弹劾河南尹行不法之事,仍敢和当权的宦官刘士元争论。
等待他的,却是刘士元的毒打和十余年的谪贬。
官场失意的十几年,他写了无数悼念亡妻的诗句,广为流传的当属那首《离思》。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我那时不懂,总觉得他冷血,这时才想起亡妻。
看《红楼梦》时才恍然明白,巨大的悲伤袭来是无法言语的。
晴雯逝世时贾宝玉写的出情感炽烈的诔文,若是换成林黛玉,他只能肝肠寸断的说不出话来。
而在他妻子逝世时安慰他,在他不断被贬的十几年一直鼓励他的,只有白居易。
他们以诗代信,一唱一和,在元稹十几年颠沛流离的政治生涯中做了一百八十多首。
直至元和十五年唐穆宗继位,元稹才回到京城,唐穆宗喜欢他的诗,让他做翰林学士。
但他好像永远学不会藏起锋芒,这一年还没过,他就降职为工部侍郎。
他又开始在官海中浮沉。
宰相、越州刺史、同州刺史、尚书左丞,升迁又谪贬在他这里是常事。
他倦了,他不再有锋芒,在哪里做官就做利于百姓的事,闲下来就给白居易写诗。
他希望可以这样度过余生,这一次,真的如他所愿了。
只是这一生太短,大和五年,五十三岁的元稹死在了武昌军节度使任上。
元稹的家人找到了白居易,把元稹的骏马、绫罗、丝帛、银鞍、玉带,还有六七十万的银两全部送给白居易当润笔,求白居易在元稹的墓碑上写一篇祭文。
白居易和元稹情同手足,他不肯要,元家人不肯收回。
白居易便把这些东西全部捐了,重修洛阳香山寺。
他说,修好了,是功德,都是元稹的。
晚年的白居易自号香山居士,在为元稹修的香山寺里和僧人修习佛法。
白居易从梦中惊醒,抬眼望去,窗外的草地青了又黄,这已是元稹离世的第九个秋天,不禁想起他们相识四十年,元稹比自己小,却比自己先离世。
想到从此世间再无人与自己对诗,突然悲从中来,写下了最后一首纪念元稹的《梦微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不觉间写下这句,泪水已经浸湿眼眶。
白居易死后,就埋在香山寺旁。
世人皆知伯牙子期是知音,殊不知这千古,有的是和伯牙子期一样感人的情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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