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放一次煙花,都有一個穿長裙的女孩死去(上)

五起殺人案,每四年案發一次,作案手法和地點相同,受害者均爲穿着呢絨大衣和長裙的女子。

 

1

  景 楚  

 

我幾乎快要忘記職業生涯裏那根釘子了。

 

本來,隨着不斷更新的明文規定,它已跟年味一起消弭。說真的,你們有多久沒聽見鞭炮的炸響了,那預兆着新生和死去的日常聲音,逐漸被時代發展帶走了。

 

那時候的新年,總是睡不着,很興奮,零點一過,窗戶外就狂鳴,那些煙花滿滿當當地直衝黑夜天空,把煤河市爆裂得宛若白晝。那時候,家家戶戶都在院子裏搭年火,有一年,我將近年關出了趟差,緊趕慢趕地搭上年三十歸途的飛機。快要到達時,飛機低空飛行,我看到了無數熾熱的星在城市各處閃爍,有那麼一瞬,根本分不清,頭頂腳下,哪兒是星空。只有在那一天,年火齊燃的時候,星空的魅力纔會被大地奪走。

 

案子和春節沒關係,那是十五天後的事情了。煤河市在千禧年便有了正月十五晚上放煙花的活動,一直延續十多年,直到二零一七年國家開始對煙花管控。你說電子鞭?那怎麼能比,說白了,就是改了形狀的音響,質量差點的,還能聽出數據的摩擦聲。

 

二零零四年正月十六,局裏接到通知,在距離放煙花場地大概一千五百米外的農田裏發現了具屍體。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李澤國的,他比我年長几歲,具體大我多少,我沒問過,我當時剛回煤河市沒多長時間。我是煤河市本地人,大學畢業後,我考進了省廳,技偵科,做一些分析檢驗的工作,要不是我媽病重,需要人照顧,我一點也不想回到這個記憶中對我很不友善的故鄉。

 

我回來後,一直處於半工作狀態,不用出現場,只需要坐在檢驗室裏操作那些儀器和各種各樣的試管。局裏的儀器是省廳淘汰下來的,只要作案人夠心思縝密,我的工作對破案來說派不上絲毫用場。零四年的煤河警局,還是走訪那老一套辦法更得心應手。

 

這次不同。午飯後,我接到局長電話,這次的現場不得不出,我壓好躺在病牀上母親的被子,和昨天晚上剛剛在煙花繽紛下確認戀愛關係的樊菲打了聲招呼。

 

她就是這個科室的護士,我經常出入醫院,發現她長相沒那麼漂亮,但很溫柔,從未見過她對病人發脾氣,即便病人無理取鬧,她總是掛着一幅理解萬物的微笑臉。於是,一切水到渠成。

 

她說,讓我別擔心,工作來了,就去專心工作,咱媽有我呢。

 

案發現場離醫院挺近。我從車棚推出自行車,迎着冬末日光,快速騎行。煤河市當年沒多大,幾條街的地級市,五公里外就是農田,越過農田,便是鄉鎮和村落。

 

我把自行車撂倒在農田邊,手拿着證件拱過警戒線,還有很遠,一縷子一縷子硬梆梆的溝壑,人走不利落。一歪一斜來到李澤國旁邊,他正蹲在屍體前戴着手套扒拉。

 

屍體呈側臥狀態,穿着件黃棕色呢絨大衣,裏面襯着的是條綠色裙子,那一頭長而微卷的秀髮,引力與面向相反,張揚且蔓延,像是想要掙脫出去。屍體雙手交叉而握,右腿藏在捲曲的左腿下,鞋子棕褐色,平底,沒有跟。脖間有勒痕,指甲縫裏十分乾淨,死者生前沒有過掙扎。

 

我探望四周,苦笑一聲,這種拋屍現場怎麼可能會有腳印,作案人利用了北方冬季得天獨厚的氣溫優勢,農田凍僵了,踩上去,硬度好比高速路。這些密密麻麻的轍子,鞋底完全蹋不上去,總是會有那麼一半騰在空中。就是說,即便能留下痕跡,也是殘缺的腳印。

 

這時候我才明白,局長爲什麼指名道姓要我來現場。除了死者本人衣物外,他們找不到任何其他可檢驗物,他們覺得我是省廳來的人,一定有他們無法比擬的過人之處。

 

我就是個普通人,無非筆試成績好一點,把面試標準答案都背了下來,上級認爲我會是一名好手下,所以,我進了省廳。

 

李澤國站起身,還踉蹌了下,羽絨服口袋取出兩塊山楂卷,轉過身,朝我遞一塊說:“喫嗎?”

 

我擺擺手說:“謝謝。”

 

“站在我身後看了那麼長時間,有什麼發現?”

 

“我需要好好觀察一下。”

 

李澤國吸吸鼻子,給我讓出空間。我捂住嘴鼻深吸口氣,戴上手套,蹲下身,幾次移動位置,讓屍體完全暴露在陽光下,這樣才能看到一些連作案人都察覺不出的漏洞。我小心翼翼地搬弄她的腦袋,想要在這圈勒痕中找出一些東西。傷痕乾乾淨淨,毫無雜質,作案人爲了凸顯他的完美作案,甚至還用青磚將屍體的一些地方支起,脖子上連農田的塵土都沒有。

 

我將手伸進她大衣裏兜,李澤國的腳闖入視線。

 

“別翻了,全找遍了,我們只找到了一張傳單。”

 

我站起身問:“傳單?什麼傳單?”

 

李澤國朝身後的技偵人員揚揚手,接過技偵人員從證物箱裏拿出的傳單說:“馬戲團的傳單。”

 

我接過傳單,證物袋錶面褶皺很多,挺難看清傳單上的字樣,無非是一些造勢的噱頭文案,還有惹眼的美女圖案。那時候傳單已經有了彩頁,但被害人身上的這張,卻是黃色的劣質A4紙,右下角穿着蕾絲蓬鬆長裙的美女,顏色是詭異的黑白。

 

2

  李 澤 國  

 

我應該從哪裏講起?零四年已經說過了?那我要從零八年講嗎?我想從哪裏講就從哪裏講?

 

那我還是要從零四年講起,別反對,別露出那種厭煩的表情,我都快六十歲了,你們心裏在想什麼我一清二楚。景楚那個人,說實話,我不太喜歡他,現在我都對他沒什麼好感,即便他已經不當警察多年了,但每次想起來,如果不是他,兇手早就抓到了。

 

如果不是他的仁慈,兇手會死在我的槍口下。

 

我纔不擔心事後會有什麼所謂的審查,殺人犯本來就是要被制裁的。如果站在你們面前的人,是一個無惡不作視人命如草芥的畜生,他親手殺死了一個無辜切本該有大好未來的人,相信我,你們扣下扳機的速度會比我快。

 

零四年的正月十五,我帶着老婆女兒,和大多數煤河人一樣,早早喫了元宵,走上擁擠的街頭。我架起女兒,一隻手牽着妻子,跟隨面前的人潮,慢悠悠地走,一路上,我們說說笑笑,很快就走進了黑夜,現場人聲鼎沸。

 

那時小偷遍佈,大家用的還是紙幣,像是煙花活動這種人滿爲患的場合,小偷特別喜歡,他們就掩藏在人羣中,伺機下手,我也被偷過。

 

煙花的璀璨蓋過人聲,大家不約而同地抬起腦袋,看着夜空生花。誰又能想到,兇手也會趁着這樣的時機殺人,在煤河全員歡騰的日子裏,在大家滿懷期待的注視下,兇手把一個年輕姑娘殺掉了,悄悄咪咪,天衣無縫。第二天接到報案,我人還有點迷瞪。

 

這算是大案,能來的警力全來了,但我們沒有在現場找到任何有力線索,如果科技有現在這麼發達就好了,就不會有什麼零八年,一二年,一六年,他媽的!十幾年間有四個人被殺了!

 

我們只搜到了一張傳單,招搖撞騙的馬戲團,他們會開上帶斗的貨車,籠子裏關着老虎獅子,在煤河市的街上轉那麼幾圈,也算是一種引流手段。再加上傳單裏那些匪夷所思的節目表,什麼蛇身美女啊,什麼與獸同籠啊,什麼奇珍異獸啊,現在看起來都是騙人把戲,可放到當年,那就是一種新奇,一種刺激,一種令人願意拿出自己錢包並買單的商業營銷。

 

景楚那人是從省廳調過來的,不能說是降職,但也不能說是平調,他是省廳技偵科的優秀人才,但一直是個科員。回來後也是普通科員待遇,但他可以不受技偵科科長的派遣,反正在局裏,他一直是一個人,沒有團隊合作,更沒有人在食堂和他同桌。但那次,我不得不主動一點,案子很棘手,他應該在現場發現了什麼,可他卻裝作自己也是個廢物,衝我搖搖頭說無能爲力。

 

爲了跟他套近乎,我打飯時和食堂師傅多要了根雞腿,來到獨屬於他的孤單角落,大米飯,幾道素菜,一點葷都沒有。也怪我沒有把查案的心思放在警局同事身上,當他用筷子擋住雞腿說自己只喫素時,我覺得自己犯了個致命的錯誤,這個錯誤很有可能導致他不會告訴我任何關於案子的信息。

 

他從衣兜裏掏出一團衛生紙,扯下一小塊,擦擦筷子,繼續他的養生餐。我得不要點臉,破案面前,臉算什麼,血都不算什麼。正當我打算再思考出一個話題時,他手肘壓得那本書讓我有了靈感。

 

“你還讀佛經?”

 

“那沒有,只是用來墊胳膊的,有時候坐在儀器前,胳膊長期保持一個凌空狀態,肌肉會出現痙攣痠痛,所以爲了緩解,我想要找本厚度適合的書用來墊,書店轉了一大圈,只有這本佛經適合。”

 

“被害者的身份信息確認了。”

 

“哦,挺好,那願你早日破案。”

 

“才二十四歲,婚都沒結,大學剛畢業,說起來,算是花季少女,我去了她的家裏,獎狀貼了滿牆,書桌上還有份再也無法履行的入職通知書,原本,她會是一名老師。”

 

“李隊,你到底想說什麼?”

 

“沒什麼,就是瞎聊聊。”

 

“我這人不太喜歡打交道。”

 

“有些交道你不得不打,既然選擇了這份職業,進入這個體制,就得成爲這個體制的一份子,融入進去,不然日後生活會很艱難。”

 

“案子查不下去了吧。”

 

“所以,你是真的沒有任何發現嗎?”

 

“你們都查了些什麼?”

 

“人際關係,被害人近幾日的活動軌跡,有沒有男朋友什麼的,我們推測是情殺,但她似乎並沒有什麼情感糾葛。”

 

“這樣吧,喫完飯,你帶我去被害人家裏一趟,有個事情我需要確認一下。”

 

我不得不再一次面對家屬的哭泣,景楚像是沒有任何共情力一樣,神情淡然,甚至還喝了一半家屬倒的水。他進入被害人房間後,就把門關上了,被害人的母親還是在哭,抱着女兒的相冊,一張一張訴說,頭一回,我就被感動了,這種情形很容易想到自己的女兒,所以我當時發誓,兇手我必須抓到。

 

景楚拉門走出來,懷裏抱着一堆被害人的信件說:“有線索了。”

 

我朝他看,想讓他先別說下去,但他根本沒把我的眼神放在眼裏,只見他將信件往茶几上一拋,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說:“你看出點什麼嗎?”

 

我盯着信件盯了很久,皺起眉頭說:“什麼?”

 

“疊法不一樣。”

 

“什麼疊法不一樣?”

 

“案發現場那張傳單的疊法和這堆信件的疊法不一樣,所以說,那張傳單不是死者的,沒準是作案人的,我一直在想,現場除了一具屍體外,什麼都沒留下,卻唯獨留下一張馬戲團的傳單,作案人在暗示着什麼。”

 

被害人母親像是中了道雷般說:“什麼意思,警官。”

 

景楚又喝了口水說:“意思是,作案人可能和你的女兒沒有任何關係,你的女兒只是不幸遇上了作案人,導致了殺身之禍。”

 

那停掩的哭聲再次徹響,像是暴風雨般,洪流了整個客廳。

 

3

  景 楚  

 

當一樁案子只有一個線索,不管方向是不是錯的,都得查下去,你沒得選。

 

我們去了馬戲團,那是唯一的希望,作案人留下它,肯定有他的想法。

 

李澤國安慰了被害人家屬很久,我性格或許有缺陷,不太能夠共情別人的悲喜。我先下了樓,那不是夏天,所以我買不到冰激淋打發時間,只能買盒煙,站在一羣下着象棋的大爺旁邊。我忘了究竟吸了幾根,起碼有一半,李澤國才陰着臉下來,他跟我搭訕時的開朗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是個敏銳的傢伙,知道我心裏在想些什麼。他開着車,拉着我,繞着煤河市轉了一大圈,直到能夠遙遠地看見馬戲團招牌,檔位才低下來。

 

馬戲團老闆走了不少關係,才讓政府批下這原本屬於傢俱城的百畝地。場地被可拆卸鐵柵欄圍着,上面插着滿圈的旗子。籠子簡陋,那些困獸暴露在天光之下,打着哈欠,䘮眉耷眼,身上到處是鞭傷留下的裂縫,野性就從裂縫中一點點蒸發了。

 

這是下午四點。再過一個半小時,天會暗下來,表演在六點正式開始,但馬戲團的演員們早早換好了戲服,畫上了妝。馬戲團分好多個帳篷,才能將那麼多的魔幻,把戲,騙局和祕密好好藏住。

 

提前來的觀衆很多,多是一些無所事事的年輕人,三五成羣,拿着啤酒,衝穿着暴露的女演員吹口哨,說一些帶色話語。有那麼一瞬,我以爲自己來到了美國馬戲團,因爲整個風格是那麼地充滿西式宗教感。

 

我和李澤國根本沒必要來。作爲刑偵一隊副隊長,他完全有權力打一通電話,就能獲悉馬戲團所有演職人員的信息,但他似乎並不想那麼做,我只能領着他一個帳篷一個帳篷詢問。

 

我們看到了很多不堪入目的真相。所謂蛇身美女不過是把一個十幾歲女娃塞進被砍掉腦袋的蟒蛇體內,然後用油彩把接合處描繪成蛇身一樣的顏色,那蟒蛇應該死了很久,掀開門簾,全是惡臭。最令人意外的是,那個女娃沒有胳膊,可能是天生的不健全,也可能是後天人爲造就的殘缺。

 

我們問了很多工作人員,即便表明警察身份,他們也只是把胳膊甩甩,告訴我們往後邊走,但整個馬戲團是圓圈,有一個永遠走不到的後邊。

 

我們撞見了個女孩,二十幾歲樣子,正在帳篷的後面排練,把身子塞進一個陶罐內,她起碼有一米五八,但那個陶罐似乎只能裝下條柴犬,還是隻長了一半的柴犬。她是唯一一個願意領着我們去見老闆的人,她沒有把我們帶到後方,而是帶到了最中央的大帳篷。

 

老闆是個福建人,叫洪海,普通話帶一點臺灣腔,髮型打扮十分時髦,看起來很年輕,不到四十,他嚼着檳榔衝我和李澤國打招呼,併發了我們一人一根萬寶路,臉上絲毫沒有驚慌神情,我們沒有帶那張傳單,所以,只能問一些看似和案子毫不相關的問題。

 

舞臺上吵鬧,一羣女孩在跳舞,動作很露骨,每個人都環抱着根鋼棍,上上下下,上上下下,頗來性致。

 

洪海把我倆請進帳篷外的房車,牀上躺着個女人,他罵了一句,女人穿着內衣跑出去,他開始收拾被飯盒和零食堆滿的辦公桌,胡亂地全都擄進垃圾桶,我和李澤國總算可以坐下。

 

洪海點燃煙,名片盒當作菸灰缸,擼起袖口,露出那塊勞力士手錶說:“兩位警官,你們是鎮派出所來查安保的吧。”

 

接着,便動作嫺熟地從那件西裝裏兜拿出一個信封放在桌子上。我當然知道里面放着什麼,我想把說話的機會讓給李澤國,但他那個直性子,直接掏出了證件。那抬手壓住李澤國的胳膊率先開口:“對,就是例行公事,來轉一轉,看起來沒什麼大問題。”

 

洪海笑笑,手沿着襯衫領口伸進去,給腋窩抓癢:“那便好,對了,稍後我給你們幾張票,可以讓家人來看馬戲。”

 

“那真是十分感謝。”

 

“兩位警官還有什麼事兒嗎?”

 

“啊,對了,你們馬戲團是什麼時候來到煤河的。”

 

“正月十二,本來會早點來,但中途出了點變故。”

 

“要待多久?”

 

“半個月吧。”

 

“正月十五煙花活動當晚,你的人有出去看煙花嗎?”

 

“有吧,這種事我是管不到的,只要他們不耽誤演出時間,他們在這裏喝了多少酒,喫了多少面,打了多少炮,無所謂的。”

 

“我看你的馬戲團女演員居多,男的大部分都是那種類似場務的工作。”

 

“女孩吸睛啊,就比如有一個節目,與蛇共舞,其實那麼多蛇,挺噁心的,再讓一個男演員上去,那不是更噁心,女演員不一樣,當蛇纏繞女性軀體全身,那可是另一種美妙的感覺。”

 

洪海沒耐心一直聊下去,沒一會兒,就被手下給叫走了,我和李澤國只能繼續轉悠。夜色襲來,到了回家時辰,我們朝出口走去,被一副剛拿出帳篷外的畫所吸引,綠色佔用大部分面積,我猜測意爲森林,被綠色包裹着的是一個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娃。

 

女孩側躺着,和當時現場被害人的姿勢一模一樣。

 

4

  李 澤 國  

 

對!我沒有去打那個電話,只是想知道他會怎麼做,他的思路有點異於常人,不然也發現不了紙張疊法的差異,但僅這一點並不能給案子帶來什麼轉機。死者被發現的農田,正好是十五當晚人流聚集最繁多的地段,因爲那裏離放煙花的場地足夠近,或許真的是兇手有意爲之,但疊法就那麼幾種,你的不同或許和別人相同,沒什麼參考價值。

 

去馬戲團走訪也是死馬當活馬醫,和洪海聊完,我幾乎絕望了,篤定自己的人生又加附了一樁永遠解不開的謎題。但蒼天有眼,我們看到了那副畫,我們走進帳篷,主人是一個年近半百的老頭,油頭垢面,直不起背,個子很低,帳篷裏掛滿了畫,還有一些用福爾馬林液保存的標本,瓶瓶罐罐,恐恐怖怖,好在沒有人的。

 

畫是老人的傑作,當晚我們就把他拘進局裏,我性格里的暴躁一直是個缺點,所以,那天晚上的審訊,應該換一個人,而不是我。

 

我讓他看了拋屍現場的照片,問了一系列問題,他很誠懇,說的全是實話,但沒一條和案件有關係。他是個孤寡老人,有精神病史,沒遇見洪海之前,一直在流浪,無數山川湖海盡收眼底,他靠着給路人畫肖像賺錢。

 

洪海覺得他長得像自己故去的父親,就收留了他,讓他在馬戲團看管道具和商品。馬戲團怎麼可能只是個馬戲團,就像現在好多旅遊景點,有各種各樣的商店,讓遊客消費,絕不會僅讓你掏一張爬山的門票。

 

老人有不在場證明,煙花活動當晚,他一直在馬戲團和幾個男場工喝酒,再者說,我覺得老頭沒有那個力氣能把一個成年女性完全制伏並殺死。

 

我們猜測兇手只是偶然看到了老頭的畫,但馬戲團正月十二纔到達煤河,十三,十四,十五,十六,這幾天一直處於封閉整頓狀態,能出入的人員有限,所以,以當時的線索來看,馬戲團裏藏着一個殺人犯。

 

當然不排除另外一個可能,一切只是巧合,兇手和馬戲團沒關係,傳單只是偶然,畫也是偶然,因爲人的創意有些時候會撞,多少藝術作品都在印證着這個理論。

 

半夜的時候,洪海匆匆趕到,幫我們佐證了這個推測,他承認自己收留流浪者,但每一個都備了案。

 

調查陷入停滯,我們不得不重新拾起偵破的常規套路,把重心放在被害人的身上。法醫部門當時剛剛成立,只有師徒二人,還是外地降職調來的,水平一般。我那會兒根本看不懂屍檢報告,說屍檢報告粗糙的還是景楚,指出很多紕漏,我一句都聽不明白,只能說不行就送到省裏再驗一遍,景楚沒點頭,問我屍體存放在哪裏。

 

煤河市舊警局你們知道吧,嵌在育紅街,斜對面是所小學,走出街便是當時的主幹道,所有商場和商鋪都在那裏,把屍體存放在市中心非常不妥當,所以法醫部門在別的地方,武警支隊後院。

 

那是我頭回大晚上去見屍體,走進後院,那些張牙舞爪的茂盛植被把煤河市的霓虹與人潮隔擋在外,在月光下,還能看到那排平房冒出白氣。

 

我帶着景楚推開一扇又一扇冰涼的鐵門,走進冷凍房,打開燈,昏黃色,總算來了點溫度,挨個標號找案件被害人的名字。

 

他拉開櫃門,抽出屍體,我們一塊將被害人抬到解剖臺上,沒跟我說謝謝,他開始工作。那是我第一次見他查驗屍體,就像是個變態,眼睛湊得很近,我不好打擾他,只能站在一邊看頭頂晃晃悠悠的燈。

 

他的呼吸聲很重,還有節奏,像是誦經。我們沒動刀子,沒有那個權力,只是通過屍體表面的狀態去想象一些事情,我記得清楚,他戴上手套摸了被害人脖子很久,他說:“兇器不太一樣。”

 

我走到他身側,低頭瞄了眼勒痕問:“有什麼不一樣,難不成兇手爲了殺人還定製了個兇器?”

 

他走到解剖臺另一側,將屍體腦袋扶正說:“一半情況下想要勒死一個人,你會用什麼東西?”

 

我被他問得怔住,但又不得不回應,兩手攤開說:“看什麼場景,繩子吧,各種繩子,要不就徒手,但那樣會留下指紋,膠帶也可以,電話線,一切繩狀物都有可能。”

 

“棍狀物也能讓人窒息。”

 

“那樣就屬於壓迫力了,而不是勒。”

 

“我能想到的繩狀物全都在腦子裏過了一邊,你看這個勒痕,說粗不粗,說細不細,還有螺旋狀。”

 

“那不就是鞋帶嗎?”

 

當時電腦的模擬技術還沒有現在發達,我們只能用最笨的辦法,儘可能收集各種各樣的鞋帶,有幾百條,勒在軟膠上挨個比對,一無所獲。

 

至於那張馬戲團傳單,沒有DNA,沒有指紋,什麼都沒有。

 

那段日子,我和景楚就像夫妻倆似的,整天黏在一塊兒,我倆都被這樁奇異的殺人案給迷住了,想要迫切地走出迷宮,但一場大火把迷宮燒掉了,我們沒能走出去,謎宮自己坍塌了。

 

5

  景 楚  

 

鞋帶比對沒有結果,我們不得不把側重點放回馬戲團。

 

那個畫畫的老頭被洪海帶回去後,整個馬戲團都戒備起來,無論我們用什麼方法,都沒能再撬出點話。

 

案件徹底停滯,連上頭的領導都心灰意冷了,它沒有給煤河市帶來什麼不利的影響,儘管很多人都知道正月十五當晚死了一個人,但具體是怎麼死的,各種傳聞,事件只是在人們的口中停留了短短一週,就被別的新聞掩蓋了。

 

李澤國後來沒再找過我。母親病情加重,我無暇顧及工作,整日在醫院裏,把那幾年沒能和母親說的話全都說完了。期間和樊菲約過幾次會,無聊沉悶的活動,她喜歡讀書,喜歡看電影,家裏有臺DVD,那段日子,我的行程兩點一線,她家和醫院,來來往往,我們把附近碟片店的電影租了個遍,從愛情到科幻,從科幻到謀殺,開心了我們就做愛,流淚了我們還是做愛。

 

那天我喂完母親飯,又把她的尿布洗了一遍,天氣轉暖,病房的窗戶下栽着一棵樹,我親眼見證了它的新生,那些細小嫩綠的芽,頂上有尖,很銳利,扎破樹皮長出來,看着樹,就像是生了翠色的天花。母親熟睡,一時半會兒醒不來,我總算可以偷出點時間用來放空。

 

關上門,走出充滿消毒水味的住院樓,朝左拐是個小型公園,那裏的石凳長年無人坐,鳥屎佈滿一層又一層,還有點藝術抽象風。我一隻腳踩上石凳,點燃煙,吞雲吐霧,想要把樹上的綠芽用尼古丁殺死,洪海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

 

他當然看到了我,沒躲我,像是多年不見重逢的同學般,衝我虛僞笑,機械感揮手,朝我走來,他想跟我討根菸。

 

“景警官?能借支菸抽嗎?”

 

“我是便宜煙。”

 

“都是苦過來的,一樣。”

 

我其實不想給他,但煙盒沒能裝回兜,一直在我的手中捏着,絲綢之路知道嗎?你們太年輕了,想必見過最平價的煙便是硬白盒紅塔山吧。零四年的煙大部分都是軟包裝,它沒有那種可以開啓合上的功能,撕開一個小口,菸嘴會一直暴露在外。

 

洪海沒徵得我同意,把我手上的煙奪了過去,煙點菸。

 

他特別賣力地抽了一口,菸絲被耗去三分之一:“這味道,有點懷念。”

 

“你來醫院幹什麼?”

 

“有點小毛病,檢查一下。”

 

“什麼毛病?”

 

“男人那點事。”

 

“所以,你沒有子女?”

 

“我當然有子女,那天把你和那個長得凶神惡煞的人帶來見我的,就是我女兒。”

 

“你讓你女兒練那種功,你這當爸的也夠狠的。”

 

“她媽就是個雜技演員,讓她練的人也是她媽,但我妻子幾年前病逝了,只剩下了她。”

 

我和洪海簡短地聊了兩根菸的時間,他便藉口今晚演出特別重要離開了。

 

收到馬戲團失火的消息是午夜一點,那個時間演出已經結束了,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已經睡去,熊熊烈火藉着風速很快將整個場地吞噬,我趕到時,火還沒完全撲滅,人倒是逃出來了,洪海那次損失不少,賠了不少錢,然後,煤河市再也沒來過馬戲團。

 

火災也是需要調查的,119一旦出了警,必然得提交報告,寫報告必然得弄清楚失火原因。是人爲的,他們在現場找到了火源點,幾隻油漆筒,但裏面全是汽油殘餘物質。因爲什麼?縱火者那時候沒抓到,馬戲團的員工裏偏偏在統計時少了一個人,我們在火災現場找到一具像是屍體的殘骸,但究竟是不是,誰又能搞得清楚,畢竟馬戲團的動物被關在籠子裏,它們可逃不掉,這導致煤河市有一星期的風都帶着烤肉味。

 

那個消失的人很快被確定身份,沒有名字,沒有身份證,只有一個稱呼,大家都叫他悶三,是個二十來歲的男青年,也是流浪者,洪海是在這次行程中遇到他的。老頭會畫畫,給我們畫了一幅肖像,所有人都指着畫篤定說,男青年就是長那麼個模樣。

 

協查通報發往全國,沒什麼用,那是零四年,火車票可以匿名買,旅店可以不用身份證,交通攝像頭沒幾個,更別說什麼“天網系統”,那會兒罪犯逃走等同於消失,有些作案人可能一輩子都追不回來。

 

我們的邏輯在當年沒有出現錯誤,兇手就是馬戲團中的某一個人,如果當時領導批了那個允許我們對馬戲團所有成員挨個詢問的報告,也就沒有後來的那些無辜死者了。

 

這個錯不能歸結在領導身上,畢竟我和李澤國手裏都沒有什麼實質性證據,一張傳單能證明個什麼,當時在煤河市,幾乎人人家裏都有那麼一張傳單。

 

坍塌?李澤國現在都會用這種詞了?說得還真是確切。火災當天,我母親也去世了,辦完喪事,我也就可以回到省廳了,但我離不開樊菲。她不願意跟我走,那天她帶了一個小姑娘來見我,跟我說了實話,我選擇留下來,並答應三年後和她結婚。

 

6

  宰 潔  

 

我需要做個自我介紹嗎?沒見過抽菸的女警察?再給我個一次性紙杯,當菸灰缸。

 

我叫宰潔,煤河市公安局刑偵二隊的一名普通刑警,我當警察不完全是因爲零八年的事情,那時候纔剛升到高中,中考發揮失常,沒進去一中,只去了二中,爲此我小姨鬱悶了整個暑假。

 

我父母很早過世,對他們的印象永遠溫柔慈愛。九歲那年,我實在受不了鄉下爺爺奶奶的生活狀態,便偷偷坐着客車跑到城裏找了小姨,我其實沒有很脆弱,但對於小孩子,哭能解決很多問題,我小姨是個善良有大愛的人,儘管她和我媽關係一直都很焦灼,但她決定收養我,爺爺奶奶沒反對,只要不改姓,我其實生活在哪裏對他們來說無所謂。

 

零七年正月,我小姨結婚了,對方是個警察,檢驗室那種,在此之前,我們一起已經生活了很長時間。姨夫那個人,有個我特別羨慕的技能,怎麼喫都不胖,永遠都是一副瘦瘦癟癟的形象,戴着眼鏡,喜歡穿中山領的夾克,衣櫃裏全是西裝褲,鬆鬆垮垮的,走路很慢,還有點駝背,如果你不去了解他的話,會覺得他是一個斯文的老師或者教授,根本聯想不到他居然是一個懲奸除惡的警察。

 

他脾氣挺好,從未和小姨吵過架,對我也很好,他很守時,掐點上下班,週末從不加班,我的童年快樂時光幾乎都是和他度過的,帶我去九佛山,遊樂場,水上公園,用卡片相機給我拍很多漂亮的照片,甚至還會給我買裙子,而且十分貼合我的外貌。你說他是搞檢驗的吧,那一定數理化特別好,但他不教我這些,反而讓我去讀小說,你們想象不到,第二次見面時,他送我的禮物是郭敬明的《幻城》。

 

零七年寒假,姨父像是變了個人,他開始晚歸,週六日也會早早出門,小姨挺擔心,倒不是怕他有什麼出軌跡象,而是怕他又被什麼案子給困住了。小姨說,別看姨父這人平日裏懶懶散散,像是個坐喫等死的喝茶看報者,但真要是做起工作來,會不休不止走火入魔。

 

小姨她更忙,醫院那種地方哪會有什麼淡季,她那個時候已經是科室的副領導,手下全是些實習進來的新人,出了任何狀況,都得是她。家裏面突然變得空蕩,我開始喫不上新鮮的飯,也是在那個時候,我有了朋友,當你脫離開某些事物時,總是會有新的事物找上你。

 

那個寒假,我和小姨姨父一樣,把家拋之腦後,和幾個同班的女生度過了特別美好的一段假期。有個詞叫樂極生悲,如果我當時能夠有些同理心,多關注一下姨父小姨他們,興許不會出那個意外。

 

我姨父有特別奇怪的禁忌,他沒有帶過我去看煙花,小姨帶過我兩次。正月十五的晚上,人特別多,聲特別鬧,街上還有各色各樣的彩燈,一條路走下來根本不會覺得辛苦。時間一到,天空此起彼伏的斑斕賞心悅目。那年十五的煙花,我是和同學看的,然後到了十六,再然後到了十七,開學了,我毫無察覺,沒心沒肺,去了學校,然後在十八的時候,放學回到家,看到姨夫一個人坐在火爐邊抽菸,簸萁裏是滿漾漾的菸頭。

 

他跟我說,小姨沒了。

 

謝謝你的紙巾。我突然意識到,突然意識到,我已經有四五天沒見過小姨了,即便我回到家,也不會喊出那句“小姨”,只是把家當作了旅店,我睡覺的地方。我知道小姨是被殺害的,成爲警察後才得知那和連環謀殺案有關。

 

我原本以爲小姨的死會讓姨父徹底走火入魔,不抓到兇手誓不罷休,但他像是放了氣的輪胎,再也走不起來了,他開始渾渾噩噩,酗酒,抽很多的煙,家裏變得烏煙瘴氣臭味熏天。我受不了,申請了住校,寒暑假就回到鄉下爺爺奶奶家,不過他作爲監護人的義務倒是沒有停歇,生活費每月班主任會給我送來,他自己卻不願意見我,他可能覺得愧對我,但我卻可恥地感感到慶幸,愧疚的人應該是我。

 

高二的時候,我撞見過姨父一次,不是在警局附近,而是和同學一塊秋遊時。那個景點距離電廠特別近,趕上旅遊車出故障,幾公里之遙,走上個半小時就能看到秀美風景,但旅客們沒一個願意走路,站在車跟前,看司機獨自忙忙碌碌。從衆是這個世界得以生存的條件之一。我和同學們也不走,站在柏樹下打鬧說笑,不經意地回頭。

 

他穿着一身淺灰色的工作衣,從電廠門口走出來,一個人站在秋風中待了很久,頭髮有些花白,駝背顯然是嚴重了,但沒喫胖,甚至比從前更瘦,我姨父竟然不是警察了。

 

我高考成績一般,沒有考上嚮往的學校,我的夢想原本是當一名投資人,要去廣闊天地大有作爲,在高級的寫字樓裏辦公,住黃埔江畔,挎着名牌包包,踩着十幾萬的高跟鞋,做個獨立精緻的女強人,這全都是那些小說害的。你別笑,咱倆年紀相仿,我不信你沒讀過他的書。後來還是李叔叔說,要不去讀個警察學院吧。

 

一四年我畢了業,考了公務員,被分到鄰縣的公安局,李澤國不知道搞了什麼操作,把我給調回了煤河,還是在他的手下,也就是那時候,我才知道這個案子已經死了三名被害者,而我小姨,是第二個。

 

7

  景 楚  

 

那段日子我出軌了,樊菲不知道,宰潔她現在也不知道。爲什麼出軌?零四年的煙花殺人案,一場大火把所有線索都燒沒了,那個上了協查通報的無名男子,幾年都沒找到,案子鐵定是死案。我也無心再去對案子做什麼無用功。

 

我有了妻子,有了外甥女,有了家庭,我還操心案子幹什麼,我選擇去生活,去快樂,去平庸,沒必要非得在職業生涯中榮獲什麼勳章,因爲這樣最好,這樣代表這個社會正在往好的方向發展,畢竟警察的勳章是死者的眼淚。

 

煤河市整個警務系統硬件升級,鄉鎮派出所也在更新設備,我作爲技偵組老人,對破案沒什麼大用,就被派去鄉鎮做硬件培訓。我遇見了洪娜,馬戲團老闆的女兒。大火不但燒掉了洪海的財產,還燒掉了別人對他的信任,當時馬戲團的人都傳洪海撿了個殺人犯,不想再和他共事,走得走,散得散,洪海也回到福建賣起海鮮。

 

他女兒留在了煤河,聽洪娜說,她被咱們文工團的團長看上了,不是男女那種看上,而是對她業務上的欣賞。咱們煤河不是有那什麼集會嗎?每個鄉鎮的集會日期還不一樣,文工團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做這樣的演出,只有元旦的時候,會在職工文體中心演一場所謂的春節聯歡晚會。

 

洪娜沒有再表演她的縮骨功了,而是唱起了戲,上黨梆子,主要承擔穆桂英那種角色,英姿颯爽的。零七年,咱們這裏還很腐敗,很多酒局上都會出現文工團女演員的身影,而洪娜就是其中之一,當時我培訓的鎮子正逢集會,所以我們就在副鎮長組的局上重逢了。想想看,她當年也才二十五六歲的樣子,青春靚麗,細腰柳眉,身材卓越,我想是個男人都會想和她發生點什麼。

 

我和她搭上關係,並不是因爲這個,而是那天在酒局上,大家都喝歡了,開始四處遊走,我挺不喜歡那種場合,就一個人跑到屋子外抽悶煙,洪娜走出來,手裏是裝着啤酒的高腳杯,向我搭訕,說好久不見,她試圖要靠近我,我是個正直的人,總能輕巧避開,最後她有點生氣,跟我說,她知道悶三在哪裏。

 

就像是腦子裏那個一直讓人消沉的腫瘤突然爆掉,我逼問她悶三在哪?她也是經歷了不少事情的女人,自然不會被我的虛張聲勢給嚇倒。她會告訴我悶三的下落,但有要求。於是,那段日子,我陪了她做了一些本該和樊菲做的事情。嚴格意義上說,是她把我給睡了。我只是一個玩物,半月後,她告訴了一個地址,就和我斷了關係。

 

那是我第一次見大海,福建的冬天也挺冷,我就這麼站在一家臨海的飯館前看着悶三,他看了我一會兒,跑了。我追上前,在礁石林中跟他扭打到一起,我得勝了,我說要把他緝拿歸案,他跪下來跟我說,火是洪海讓他放的。

 

放火的原因他根本不知道,洪海給他一筆錢,只是放把火,誰也不知情,奔你遇上這樣的情況,你做不做?大概率下,是人都會做的。直到那刻,我還是覺得零四年的煙花殺人案和馬戲團脫不了干係,我去找洪海,他在另外一個縣。我覺得我快靠近真相了,當我到達時,繞了好幾個彎,遇見了靈棚,遇見了披麻戴孝的洪娜,她正準備送走自己因病而故的父親。

 

火災的事情洪娜是否知情?你們清楚,那種情況下,不太好做些刑偵諮詢的事情,我甚至還幫着洪娜辦完了葬禮,洪娜是個風情萬種的女人,洪海剛入土爲安,當晚便敲開了我酒店的房門,可能是酒精作怪,我再一次越了軌。洪娜躺在我的懷裏,聽我和樊菲講電話,那會還沒智能手機,不然一個視頻打過來,我在樊菲心中的好男人形象徹底就摧毀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很頭疼,洪娜已經離開了,我洗了把臉,跑去了她家,門緊鎖着,敲了很久都沒人來開,我打電話給她,不在服務區。幾個小時後,收到條陌生號碼的短信,她說不要再找她,她已經登上了飛往國外的航班。保險起見,我又去見了悶三,他沒跑,依舊平常如故地打理着他的飯館,他還是沒有辦身份證,我沒勸他,更沒把他帶回煤河,人不是他殺的,如果是他殺的,他會跑,會再一次消失。

 

趕在過年前我回到煤河,決定徹底忘了零四年那起案子,別再折磨了,別再入魔了,我不過是一個警察,我只是一個警察,做個庸常的警察,不是什麼失職行爲。

 

我和家人安穩地過了一個年,還想着趁此機會彌補一下那段日子沒有盡義務的婚姻和親情。但樊菲太忙,大把的病人在等着她,宰潔已經長大了,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有了自己的圈子和世界。我這才意識到,我不過是拋棄了她們一段時間,她們卻把我拋棄了。

 

我和樊菲分牀睡有幾個月了,我們互相併不知道自己幾點歸幾點走,偶爾會在客廳遇見。我們當然還有感情,但感情深不一定非得同牀共眠,你們還小,根本不知道什麼纔是舒服的夫妻生活,因爲工作性質的不同,丈夫有丈夫的生物鐘,妻子有妻子時間觀,很難融合。

 

零八年正月十六早上六點,我接到李澤國電話,我還罵了一句娘,他沒有跟我對罵,語氣異常輕柔,跟我說,我得來,還讓我控制好情緒。

 

我莫名其妙地依着李澤國給的地址開車來到目的地,每走一步都覺得特別熟悉,還是農田,還是距離昨晚放煙花場地沒多遠,還是女性屍體,但這次的被害人,是我的老婆,樊菲。

 

她爲什麼要穿裙子和大衣去上班,她應該在離家前讓我看一眼,他媽的!作案人什麼都沒有留下,這次的受害人不但被殺害了,還被人焚屍了。零八年的警檢技術要比零四年好很多,但依舊沒有任何可以讓案子繼續查下去的收穫,只是驗明瞭被害人的身份。

 

我們查過醫院那條線,醫療事故導致醫患衝突的事情不少,樊非那段時間發生過此類事情,警方盤問了死掉的病人家屬,他們有着充分的不在場證明。

 

煤河警方決定將兩個案子併案偵查,這並沒有給調查帶來多少希望,我沒能成爲調查小組的一份子,於是,我辭職了。一二年第三起,本來可以抓到兇手,但我犯了一個錯誤。

 

8

  宰 潔  

 

連環殺人狂,即便是隨機殺人,肯定有不爲人知的動機存在,這種兇手的內因相對於普通的作案人來說,更難尋找。

 

一六年,同樣的時間,同樣的拋屍地點,第四樁案子在預料中發生,我們已經司空見慣。前三起讓我們總結出了兇手的作案規律,四年一犯案,隨着整個警務系統的升級,兇手的作案也在升級,還真有點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有句話怎麼說來着?罪犯總是會走到警察的前面,我們換上自動手槍,他們就會有全自動步槍,我們警車換上幾十萬的SUV,他們的車就是百萬的高配置,我們有了天網,他們就去學習反偵察,我們永遠都跟隨在他們身後,拼盡全力地追,距離總是卡得那麼精準微妙。

 

案子我參與了調查,被害者複製拷貝,女性。兇手再次更換了拋屍方式,她被吊在一棵樹上,用的是鞋帶之類的繩子,裙子,呢絨大衣,固定的標配,還有長相俊美。我們依舊沒有在現場找到任何DNA、鞋印、不是被害人所攜帶的纖維物。除了小姨那起案子之外,其餘三樁,兇手都給警方留下了信息,第一樁是馬戲團的傳單,第三樁是部蘋果手機,第四樁是個打印出來的二維碼。

 

前三起究竟是如何偵查的,我只知道個大概,卷宗上什麼有用信息都沒有。李澤國那時候因爲一次追捕行動受了傷,人在醫院躺着,刑偵一隊在協助省廳的人口販賣案,這第四起煙花殺人案還是派在了我們二隊頭上。上面雖然對案子特別重視,但事實上已經不報什麼希望了,大家都覺得這次依然會徒勞無功,照常走訪,查監控,調查被害者相關人,什麼都沒有。

 

那個二維碼掃不出來,有雙重加密,需要破解,局裏沒人能幹這活兒,案件援助的文件早就發到了省廳,遲遲沒收到回覆。我們隊不得不派人親自跑一趟。女刑警在這個行業裏還是有差別對待的,倒不是歧視,而是一種男強女弱的關懷,這種關懷讓你無法參與一些行動,只能在後方充當內勤角色。

 

我又等了好些天,終於在隊裏郵箱收到了破解的網址,打開後是個色情網站,就那種寫有全天候24小時上門服務的內容,這種網站一般都是詐騙。

 

兇手給二維碼加密,就爲了給警方一個詐騙的色情網站?我覺得蹊蹺,沒準這個網站也是一個雙重加密,頁面肯定有一個不易察覺的入口,只有找到它,才能打開兇手真正留下的信息。

 

再委託省廳幫忙破解?那時限太長了,破案和救人一樣,有它規定的黃金期,過了時間,兇手早已遠走高飛。我們又不可能把離開煤河的人挨個查一遍。

 

李澤國的身體逐漸好轉,我在病牀上把案件調查的進程報告給他,他給我引薦了名黑客。我一直覺得煤河市這種落後的地方不可能有黑客和小說家。即便有,他們也像大多數想要突破階層的人一樣,跑到了大都市。

 

那個黑客應該去了上海。這不重要,他幫我破解了那網站,只要了我一半錢。色情詐騙網站的背後是一個二維碼,對,二維碼層層拆開,還是個二維碼。掃描出來,是個微信賬號,賬號主人絕對不是兇手,但這個賬號一定和案件有所關聯。

 

我在通信公司辦理了張副卡,申請了一個微信小號,添加了那個人。對方是個皮條客,朋友圈清一色的招嫖信息,我看到了死者的照片,魅惑,性感,純欲,寫着什麼單六百,夜一千二的價格。

 

皮條客主動跟我講話,各種分成誘惑。我必須要跟他見一見,這是前三起案子從未出現的新線索,如果連環殺人案和賣淫活動有關係,那麼之前三位受害人,包括我小姨,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祕密。

 

一六年,煤河已經有了星巴克,我和那個皮條客約在中午,我戴了假髮,第一次穿絲襪和短裙。男人長得高高大大,五官斯文,穿着得體,衣冠禽獸。他跟我介紹了他們的行業,他們的運作方式,甚至還有安保措施,可見規模有多麼龐大。他提出要跟我試鍾,正合我意,我一個人教訓得他服服帖帖。

 

賣淫團伙一鍋端掉了,但兇手依舊沒有抓到,全部線索止步於此。

 

五年前,煙花爆竹開始全面管控,大家都認爲兇手不會再犯案了,沒想到,今年突然重啓了正月十五放煙花的活動,然後案子它又來了。我實在是很疑惑,你們不去調查案子,卻偏偏把我們叫到這個問詢室,瞭解一些過去的事情,這會對破案有什麼用嗎?你們如果真的想破案的話,就去把那個休假休了快一年的人找回來。

 

我不想和景楚聊,他已經不是我的姨夫了。

 

9

  景 楚  

 

那個事情發生在煤河市職業技術學院,有些學生因爲一些對舍友的想念,會在寒假收假時,約好提前幾天來到學校,大多數都會去湊一湊正月十五煙花活動的熱鬧。前兩起案子的發生,讓警方對這一天引起特別大的重視,李澤國跟我說,當晚警局所有的警員都去了煙花活動的現場,又一個四年過去,照邏輯來說,作案人定會再次犯案,他們希望在對方作案之前就把他給逮住。

 

人太多了,那晚我也在場,儘管我已經不是警察身份,但這種機會,我不會放過的,我也希望能夠在擁擠雜亂的人羣中撞見那個混蛋,如果可以的話,我會把他殺死。

 

大概有好幾千,甚至一萬人,圍着放煙花的場地找最佳觀看角度,一陣眼花繚亂後,人羣開始哄散,朝着四面八方。李澤國把所有的警力全都潛伏到了那塊農田中。

 

什麼都沒有發生,正月十六沒有屍體出現,正月十七也沒有屍體出現,當大家以爲兇手改邪歸正不再殺人時,屍體出現了,那是正月二十一的早上六點,晨練的老人們喜歡在田裏散步,不喜歡硬硬的馬路,他們說,田地纔是大地原有的樣子,有靈氣,可養身。

 

被害人是名女學生,就讀於煤河市職業技術學院,財經系,學會計的,這次兇手把被害人埋起來了,要不是那老人家的狗刨坑,想要發現估計得等到開春的農民耕地。

 

李澤國跑到學校走訪,得知被害人正月十三到達學校,並在正月十五的下午和三個舍友出門逛了街,晚上一塊兒喫了頓陽城火鍋,被害人說自己有點事,一個人提前離開,舍友以爲她去見男朋友,但事實是,那天她的男友和她並未有過接觸。

 

警方在屍體上發現了同樣的脖間勒痕,又發現臺嶄新的蘋果手機,沒有sim卡。通過屍檢,死亡時間大約在兩天前,作案人在正月十五的晚上應該就控制了被害人的人身自由,他什麼都沒有做,沒有強姦,沒有虐待,甚至還照常給被害人餵飯,直至她被殺死。作案人應該知道了警方的伏擊行動,所以他選擇在幾天之後拋屍。

 

我爲什麼會知道?是李澤國告訴我的,他主動找上門,說這個案子我應該和他一塊去查,讓事情有個了結。他根據幾日的盤查交通錄像和天網,已經鎖定了一名嫌疑人,他希望我能夠親眼見證抓捕兇犯的場面。這個事確實有**律,我當時不答應的話,或許這案子早就結案了。

 

抓捕當天,整個刑偵二隊把東謝匠團團圍住,我們的目標是一個叫司明明的男子,三十七歲,沒有穩定職業,經常做一些日結工。通過監控錄像,我們查到嫌疑人在正月十九的午夜騎着輛電動三輪停在了拋屍地點農田的路邊,畫面上可以看到他從三輪上扛下來一個鼓囊囊的麻袋,還帶了把鐵鏟,走向了農田。

 

此時不抓,更待何時,經過多日監視,警方基本上摸清了司明明每天的活動軌跡,那幾天他沒出工,上午會睡到十一點,起來會在附近餐館喫碗餄餎或者一份蓋飯,下午到一家麻將館賭錢,持續到晚上八點,如果贏了錢,他會去新寶麗轉一轉,找個姑娘排憂解難,再打車回到租住的地方。

 

行動在晚上,李澤國不選擇門上抓人,在東謝匠的巷子里布下天羅地網,等他栽進去。

 

你們察覺出問題所在了嗎?對!司明明會去嫖妓,但那個女性被害人並無性侵痕跡,如果一個慣於嫖娼的罪犯,選擇殺人,目標還是女人,一定會實施性侵後再對其殺害。所以在這點上有個矛盾存在。而且通過追蹤被害人正月十五當晚的行動軌跡,並未發現嫌疑人和她有所接觸的畫面。

 

被害人的通訊記錄也查了個遍,也和司明明沒有連接,僅僅是因爲拍下他扛着麻袋走進農田的畫面。我和李澤國說作案人不是司明明,嚴格地說,煙花連環殺人案的第三個被害者不是他殺的,也許,沒準,司明明殺的是其他人。

 

抓捕司明明的行動特別順利,這讓整個刑偵二隊都懷疑到底抓沒抓對人。李澤國和我一樣,都是被這宗連環案困得太久了,遇上線索,冒失地去行動,自然是達不到心中所願。司明明在審訊室招供了一切,他的確在正月十九的午夜埋了一具屍體,但不過是一條得病的流浪狗。司明明是個好人,儘管他連自己的生活都難以供給,但還是會喂一些流浪狗食物。

 

被害人身上發現的那臺蘋果手機,不屬於被害人。那手機是個高仿貨,外觀操作界面和正品一模一樣,如果不仔細辨別的話,完全看不出來。就像當年頭一起案件的傳單一樣,兇手給警方留下了謎題。

 

李澤國是個執拗的傢伙,他可不會輕易放棄,三番五次帶着我跑到被害人學校問那些大專生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然後我們發現了那個人。

 

一個和被害人同齡的男生,他和被害人有信件往來,奇怪吧,在智能機轟炸滿世界的時代,還有學生在用書信的方式交朋友,但兩個人相距不過是城南城北。根據信件,我倆發現二人要約在正月十五的煙花活動上見面。我們不得不重新去翻那些監控錄像,發現當晚被害人的身後一直有個男生在遠遠尾隨。

 

我和老李跑到男生就讀的學校,就在宿舍樓下,他看到了我倆,撒腿就跑,只能追,我倆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線索衝紅了眼,如果細想一下的話,如果作案者真的是那個男生,那麼他在幾歲的時候便開始殺人了,這怎麼可能?

 

我不知道李澤國帶了槍,他太沖動了,想要開槍打男生,我擋了一下,但子彈還是射了出去,打中男生的肩膀,因此李澤國被停了整整半年的職。

 

男生家裏很有錢,一切全都給蓋了過去。我倆依舊在鍥而不捨地調查,裝作自己有證有槍的樣子,進入到男生的家裏,在二樓的書房發現了一些端倪,牆上有個相框,裱的是零四年馬戲團發的傳單,在桌面的玻璃下壓了張開藥單,是樊菲就職的醫院,日期正好是零八年正月那幾天,書櫃上有一格還擺着各種各樣的手機,有一臺和被害人身上的蘋果手機是同一款。

 

可是,男生的父親用非常商業和慈愛的話語把這些疑問全都化解,傳單是兒子第一次看馬戲的紀念,開藥單是兒子第一次入院的紀念,那些手機全是兒子淘汰掉的產品,兒子捨不得扔,便收藏了起來。

 

10

  宰 潔  

 

李澤國和景楚口中那個富二代嫌疑人?秦一誠?

 

一六年的時候,我當然查過他,他和我差不多大,我去找他的時候,感覺不像是一個能夠做出殘忍兇案的人。彬彬有禮,舉止優雅,喜歡西方哲學和文學,把我一個武將得像是一個文盲。

 

當時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讓警方對秦一誠產生懷疑,至於那倆老頭說得什麼書房收藏,我見都沒見過,爲了佐證這個事,我還犧牲了點色相,和他搞了好長一段時間的曖昧,他的私人高層住宅,他在桃花山莊的大家,以及他的小公寓,別說傳單,就連二維碼他都沒怎麼用過,無論哪家商場,哪家飯店,甚至於便利店,他都有會員,只需要報個手機號,我真的是想買什麼包就買什麼包。

 

我倆沒有睡覺!你們怎麼喜歡問這種問題?秦一誠倒是強迫過一次,但被我一腳踢飛了,自那以後,他便不再找我了,還微信發我小文章,說什麼兩情相不悅,此愛難綿長,酸得很。

 

我不覺得他是煙花連環殺人案的兇手,他沒那個膽,有次旅遊,是貴州的鄉下,看村民殺豬都有不適反應,他怎麼可能徒手殺人。

 

嗯,對!我說的就是他,陳耀然,如果煤河市有誰能破得了這疑案,我首當其衝推薦他!

 

11

  陳 耀 然  

 

一九年煤河市的緝毒行動讓我受了重傷,恢復需要挺長時間,乾脆休了假,人一出院,世界冠了!

 

上級考慮到我的狀況,沒讓我回崗位,叫我擱家好生休養。好不容易熬過管控,身體也硬朗回來,又趕上煤河市警局領導班子大換血,刑偵隊我是回不去了,便被派到鄉鎮下基層,這一待就是兩年。

 

本來我也不過是李澤國臨時調用來的替補,宰潔一歸隊,哪還有我什麼容身之處。我沒那麼大的升遷慾望,鄉鎮也挺好,和農民打交道樂開懷,還能日日喫到天然蔬菜和水果,擺爛誰不會,我最擅長的就是擺爛。

 

好景不長,李澤國登門造訪,又是一道調職文件,我很不情願,他就和我聊什麼同僚之情,自掏腰包在鎮上最好的飯店大擺宴席,請我喝酒,少年人喝不過白髮人,一來二去,我就醉了,等再醒來,人早已躺在了刑偵二隊辦公室的沙發上,由於年代久遠,表面掉皮,索性敷了一層透明的塑膠膜,質感很硬,把我給弄落枕了。

 

基層兩年,煤河市出了些棘手的案子,都沒能讓他們把我請出山,但這次,實話說,我也沒什麼把握,在我看完案件報告後,我坐在會議室裏發癔症,除了李澤國和宰潔,還有兩幅新面孔,說是省廳下來的專案組人員,爲得就是這連環殺人案。

 

這個事兒我有所耳聞,我也是煤河市職業技術學院的學生,和一二年慘遭殺害的女性算得上是同學,她的死當時轟動全校,老師還讓我們不允許談論此事,尤其是不能對外傳謠,學校裏管得住,放了假可就管不住了。

 

我有寫懸疑小說的愛好嘛,多多少少也是特別詳細瞭解過的,我還和李澤國打聽過,但那老頭沒跟我透露過一個字。

 

開完會,我心裏完全瞭然,這個案難破,時間跨度過於長,每次都沒能留下什麼實質性線索,卷宗倒是挺厚,但全是僅憑推測去調查。別說什麼犯罪心理學,什麼畫像,什麼基本演繹法,它們值得參考,但擺在現實中裏,真的派不上什麼用場。我的辦法也不妥,靠得全是想象力,只不過運氣好,豬撞樹上了,我撞豬上了。

 

兩位專案組領導會後還把我留下私聊了整整一下午,讓我看了他們對幾位案件參與人的詢問錄像,問我對案件有什麼想法。我這才得知宰潔原來是警二代,有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前警察姨夫。我不敢對案子有什麼妄論,對兩位領導敷衍了事,一度覺得他們想把我再打回鄉下。

 

晚飯時間,我回到辦公室,李澤國早早叫好了外賣,等着與我共享,我坐在茶几前,先夾一片小炒肉,嚼個嘴饞說:“咱們還是先聊聊眼前這起新案子吧!”

 

二零二一年正月十五,煤河市時隔五年的煙花活動重啓舉辦,當晚依舊人滿爲患,第三天便在附近農田的秸稈坑中發現了具屍體,兇手這次的殺害對象是個只有九歲的女娃,根據對其被害人家屬的詢問,得知他們的女兒林妙夢在煙花活動的觀看現場走失,小夫妻倆尋了一天一夜,百般無助下報警於派出所。

 

因爲觀看者多部分選擇步行,在活動散場後,緊鄰農田的幾條街全是走路回家的行人,密密麻麻,人頭挨人頭,監控根本無法具體辨別到受害者的蹤跡,想要通過監控來找出兇手這條路算是被堵死。

 

拋屍現場如同前四起案件一樣,沒有取證到絲毫有用信息,被害者死因爲窒息,脖間有勒痕,無性侵,無虐待跡象,死者生前穿着,呢大衣襯長裙。

 

殺成年女性已經無法滿足其慾望,兇手開始對未成年女孩下手了,這無疑給警方的調查帶來了更加深重的壓力。

 

李澤國叼根菸,悶頭悶腦抽了半截說:“你怎麼看,陳老師?”

 

我扒拉完一次性飯盒裏的大米,喝口咖啡,從他煙盒上也拿一支菸,打火機卻遲遲打不出火苗,我氣急敗壞把這倆朝茶几一扔說:“既然是連環殺人案,兇手怎麼可能會輕易暴露出自己,一定是個十分謹慎的人,有着天才般的高智商頭腦。”

 

“這話我也會說?你能不能給我講點有用的。”

 

“你覺得兇手這次爲什麼把目標改成了未成年女孩?”

 

“更他媽變態了。”

 

“你看啊,頭一起案件是在零四年,過了這麼多年,兇手年紀上來了,成年女性對他來說已經不是那麼好對付,白話講,就是殺不動了,所以,他纔會對沒什麼抵抗能力的未成年女孩下手。”

 

“你這麼推測倒也是個方向。”

 

“如果咱們按照連環案件的邏輯去推的話,兇手爲什麼選擇在煙花活動上實施作案?這一點,你們考慮過沒有?”

 

“人多好下手,而且還能隱藏起自己的蹤跡。”

 

“對,一零前這個推論還好說,但是一零年後,這個方法對兇手已經不管用了,咱們煤河市的天網系統是一一年全面鋪設的吧,五百米一探頭,兇手怎麼躲?而且這塊作爲拋屍地點的農田四面環路,兇手在拋屍成功後,如何做到在不被監控拍到的情況下溜之大吉?”

 

“其實秦一誠的嫌疑很大,只是我們找不到證據,這個案子發生後,我們還調查了他,這個人是屬於那種虛僞坦誠的人,他說自己只要人在煤河,肯定不錯過每一次煙花活動。”

 

“零四的時候他還不到十歲,怎麼徒手勒死一個成年女性?”

 

“有沒有可能,是家族殺人?”

 

“你的意思是,父親是殺人犯,兒子照虎畫貓去殺人?”

 

“對。”

 

“查過嗎?”

 

“查過。”

 

“找到證據了嗎?”

 

李澤國無奈搖搖頭,菸頭丟進一次性水杯中說:“沒找到。”

 

“咱這麼着吧,你把那位景前輩和宰潔找來,咱們四個喫頓飯。”

 

“啥意思?”

 

“這案子,每個人都得有自己的那份了結。”

 

12

“我們現實一點,別再強調什麼連環殺人案,什麼兇手喜歡煙花,有裙裝癖好,如果這些案件只是單一案件呢?不是同一人所爲呢?”

 

飯館包廂內,李澤國點了一大桌子菜,就我一個人在喫,而且還喋喋不休地想要和他們搭上攀談的話題。宰潔和景楚倆人不對付,誰也不說話,李澤國只能跟着一唱一和,氣氛要多尷尬有多尷尬,我沒轍,只好拋出我的重磅炸彈,擊碎他們每個人心中的執拗。

 

宰潔終於開了口:“你的意思是模仿殺人?”

 

我搖搖頭說:“不是,五起案件看似有共性,趁着煙花活動作案,同一塊農田拋屍,甚至連被害者穿着都相似,還有你們那什麼離譜的兇手留下的信息,但站在另外一個角度,這只不過是單一的五起殺案人,湊了巧。”

 

李澤國抿口茶說:“這案子不論怎麼看都是連環殺人吧。”

 

“老李,你也是老刑警,辦過那麼多刑事案件,見過最多的殺人方法是什麼?肯定是勒脖子,因爲殺人案大多數都在衝動之下發生的,既然是衝動就絕無可能準備什麼作案工具,要不徒手,要不就用身上的東西,你們都覺得那勒痕是鞋帶,但還有一種東西,是咱們身上隨處可見的。”

 

“帽衫的繩帶子。”宰潔說。

 

“對,沒錯,帽衫上的繩帶子,想要取下很簡單,抓住某一端的帶子頭,用勁一拉,迅速就能取下來,纏繞在對方的脖子上,順順利利,得心應手。”

 

景楚抽口煙,猛力地吸吸鼻子說:“如果是衝動失手殺人,那麼拋屍現場會留下作案人很多痕跡,但是每一起都沒有。”

 

我看向景楚說:“指紋可以擦掉,足跡可以毀掉,DNA?試問現在全國真正實現了所有人口的DNA數據庫了嗎?沒有,況且警方也沒抓對人,自然是匹配不成功。”

 

李澤國放下杯子說:“那你說,這案子該怎麼查?”

 

“分開查!”

 

宰潔皺眉看我:“分開查?”

 

“如果還是遵照着以前連環殺人案的邏輯查下去,眼前這個案子都破不了,我們只能重頭來過,推翻之前所有的推論,從每個案件的起始端下手。”

 

李澤國拍拍桌子說:“你先說說這最新發生的案子該怎麼查?”

 

“查女孩的父母。”

 

“父母?”

 

“記錄上寫女孩的父母是正月十六晚上報的案,他們聲稱是在等待24小時這個失蹤立案,但是那是他們的親生女兒,遇上這種事,父母都會選擇第一時間求助警察,他們卻等了足足24個小時才報案,你們覺得正常嗎?”

 

景楚抿死煙說:“老李,你查監控的時候,有沒有在農田附近看到過夫妻倆的身影。”

 

李澤國嘶一聲說:“當然是看到了,畢竟人家在找孩子嘛,出現在農田附近很正常。”

 

景楚咳一聲,臉骨跟着晃動,他口水,漱了漱,想要吐,但又給嚥了進去說:“這個年輕人的判斷有點意思。”

 

宰潔總算動了筷子,喫了好幾塊水煮肉片,又扒拉點飯說:“一六年那起呢?我該怎麼從頭開始?”

 

我點根菸,後背靠在椅子上說:“那起案件的被害者是一名社會性服務工作者對嗎?而且還留有一個什麼二維碼,層層加密,解出來是個皮條客的微信對嗎?還是得從這個方向查起,這案子我還是傾向於是密謀殺人的,當年你端了賣淫團伙,那皮條客應該放出來了吧,也許他還在幹老活兒,他們這個行業實際上還是靠喫老顧客過活,所以,我覺得當年的兇手之所以殺掉那個賣淫的女人,一定和某個嫖客有着關係。”

 

宰潔取根牙籤說:“這個方向我不是沒有查過,一無所獲。”

 

“也許,當年並沒有查透,有些嫖客的身份位高權重,皮條客打死都不會說。”

 

景楚抬起左腿,踩在椅邊上,一隻手揉着腳踝說:“所以,你讓老李把大家聚集在一起,是想分工協作,把五個案件拆開,逐一擊破?”

 

我點點頭說:“畢竟相對於我,你們更瞭解當年的具體情況。”

 

景楚笑一聲,望向李澤國說:“這就是你跟我說得什麼天才偵探?什麼證據都不拿,靠着想象力和一張嘴,就想安排咱們執行?省省吧,他在我眼裏就是個小屁孩。”

 

李澤國剛準備開口,只見景楚站起身,從自己褲兜中取出根紅塔山,朝我打量了一眼,眼裏藏着些許輕蔑,丟下一百塊錢,轉身離開了飯店的包間。場面再次冷淡下來,宰潔看向我,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乾脆埋頭喫起了菜。

 

李澤國的臉已經黑了下來,他拿張紙巾擤擤鼻涕說:“陳耀然,我會跟着你的方向,和你一塊兒去女孩的家裏,但是如果和你的推測不同,我也幫不了你,你依舊得回去,到你的鎮上抓一些偷糧食的盜竊犯。”

 

從飯店出來,已經是晚上十點,沒出正月,風仍冷寒,卷着空中那些未化的雪片,從北面刮到南面,打在我的臉上,刺入我毛孔,肌膚漲紅,李澤國跟我聊了幾句,便驅車離開了,我沒車,城區租住的房子早就退了租,又不想回父母那裏,就站在路邊打哆嗦。

 

一道遠光燈打來,車頭衝我緩緩駛來,宰潔搖下車窗,瞄我一眼說:“送你一趟?”

 

“我都不知道該去哪兒?”

 

“幫你找個酒店吧。”

 

“不用,我自己走走算了。”

 

“實在不行,去我哪兒對付一晚。”

 

“這劇情未免太老套了吧。”

 

“一句話,你睡不睡?”

 

“睡!”

 

13

腰痠背痛,落枕沒好,還持續加重,李澤國一路上還嘲笑我年紀輕輕體力不支,才一晚就被折騰成了萎靡不振的狀態,我懶得搭理他。

 

煤河市不知不覺間變得冷清,車輛行人變得稀少,鳳台街從未有過的寂靜,像是電腦重裝了般,這景象不是因爲封控,也不是因爲經濟衰退,而是正月末自古以來的疲憊,大家在之前的日子裏,把能玩的,能喫的,能愛的,能恨的,全都享受煎熬了一遍,三月上旬,應該是中國人最爲老實的一段時日。

 

車子拐進小區,樹木寡寡淡淡,還未長出新芽,中央的噴泉乾涸,一池子落葉,幾棟住宅樓直衝那蒼白的天空,刺不出一點藍。李澤國停車熄火,我率先從副駕駛位下來,迎着初春的風悶一根菸,尼古丁滲入喉腔,不知能不能把落枕發疼的神經給麻醉。來之前,我倆沒通知女孩父母,要的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這座小區去年開始有人陸陸續續入住,沒多少住戶,電梯間裏到處貼滿着家居裝修的廣告,監控探頭的位置還是幾根線,並未安裝。到底是新電梯,上升時候完全沒有什麼失重感,速度也快,一層一秒,還沒準備好敲門的開場白,電梯門就開了。

 

李澤國走上前,輕聲扣門,我嫌棄他一眼,直接按響門鈴,門內傳來腳步聲,是女孩的母親,穿着一套棉絨睡衣,披散着頭髮,素顏,皮膚很好,水嫩有光澤,根本不像生過孩子的樣子。她認出李澤國,客氣禮貌地將我倆請了進去,李澤國直奔沙發,坐了上去。我站在客廳的燈下,環顧着四周,總覺得蹊蹺。

 

她倒了兩杯水放在茶几上,然後便坐在靠窗戶邊的長形沙發上問李澤國突然到訪的目的。

 

李澤國笑笑說:“只是經過,就想着上來看一下。”

 

女人沒有問案件調查的進展,臉上也沒看出悲傷過度無法再悲的跡象,我還是沒有坐下,斜眼瞄那間女孩的房間,普普通通,毫無童真的裝修風格,我雙臂抱前,走到茶几前問:“我轉悠了大半天,只看到了你和丈夫的合照,怎麼沒有看到你女兒的照片?是收起來了?”

 

女人搖搖頭說:“瓜瓜她不太喜歡照相。”

 

“這樣啊,你丈夫是去上班了嗎?”

 

“是的。”

 

“女兒出事還沒出半個月,還有心情去上班?”

 

“我們只不過是普通人,房貸要還,車貸要還,活着的人總是要活下去。”

 

“我能冒昧問一下你的年齡嗎?”

 

“二十六。”

 

“所以你在十八歲就把瓜瓜生了下來?”

 

“我和瓜瓜沒有血緣關係,她是我丈夫的前妻生的。”

 

“瓜瓜的生母呢?”

 

“生病去世了。”

 

李澤國緊鎖眉頭說:“不對啊,之前調查的時候,沒有在你丈夫的信息上看到有再婚的標記啊。”

 

女人轉頭看向李澤國說:“那個啊,他和他前妻沒有申領過結婚證,只是辦過酒席而已。”

 

我衝李澤國兩手一攤說:“破案了。”

 

李澤國不可置信,五官擁擠到一起,賊難看,他說:“你說啥?”

 

我慢慢走近女人,從她的身前蹲下,抓起她的右手問:“瓜瓜是你殺的吧?”

 

李澤國站起身喊道:“陳耀然你幹什麼?”

 

女人眼眶中那一滴淚陡然落下,她沒低頭,像個是任性的小姑娘,咬着下嘴脣,我感受到她全身都在發抖,那隻被我抓住的手想要抽出來,卻被我死死地鎖在掌中。

 

我抬眼看向她再一擊,問:“你是不是懷孕了?”

 

女人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這下那手也變得冰涼。李澤國站在茶几後,駐足不前,整個人僵在那裏,因爲他明白,案子確實是破了。

 

“我沒想傷害她,可她一點不乖,自從我來到家後,她處處和我作對,不聽我的話,不好好學習,成績下來特別差,老公回來又只會把事情怪罪到我的頭上,這次,她做得十分過分,當着我的面竟然把整本寒假作業燒掉了,她還悄悄和我老公告狀,說我虐待她。”

 

“你沒有嗎?人家哪個孩子的房間不是充滿童真,瓜瓜的呢?裏面就一張牀,書桌還是舊的,一個玩偶都沒有。”

 

“那是她自己要求的,我買過,我老公也買過,她全給丟了出去,還怪罪給我,如果她不消失的話,我的婚姻不會幸福,甚至我的孩子都會受到牽連。”

 

“那你也不能殺人!”

 

“下殺手的是她,那天我們去看煙花,人羣很擠,因爲前面的人越過了安全線,後面的人都會跟上去,在正式開始前,工作人員又會讓觀衆們退回到安全線外,你推我攘的,我就摔倒了,老公那個時候已經被退回來的人趕到了後方,她就在旁邊,扶都不扶我一下,還衝我發出那種特別可怕的笑,我情緒有些崩潰,聽到胎中孩兒的哭喊,我奮力坐起身,一把將那個小賤種揪起,在人滿爲患的情況下掐死了她。”

 

“那麼多人你不擔心出現目擊者嗎?”

 

“現場聲音很大,沒人聽得到救命,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天上,根本無人顧及自己的腿邊發生了什麼。”

 

李澤國嘆口氣,惋惜地看着女人說:“你一路抱着九歲的瓜瓜,在衆目睽睽之下,跑到農田,把孩子藏在秸稈坑內,然後再回來與你老公會面,謊稱瓜瓜走失?”

 

我鬆開女人的手,在電視機前拿起夫妻二人的結婚照,指着笑容滿面的丈夫說:“老李,他老公也是幫兇。還記得我說得那個24小時才報案嗎?能做出這樣的舉動,夫妻二人肯定是都知情的。”

 

女人站起身,從電視櫃中拿出一張醫院診斷書說:“她生病了,需要花費很多錢,我們實在承擔不起。”

 

我接過診斷書,將它撕個粉碎說:“也許這只是一次誤診,我們屍檢的時候可沒發現這個問題。”

 

女人瞪大眼睛,身子一軟,癱在地上,懊悔地哭出了聲。

 

-未完待續-

作者|田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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