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代人都會找到屬於自己的包機房。
北京北五環的一家手機體驗店裏，到了放學的時間點，就會有三五成羣的小學生飛奔而來，把書包往地上一丟，就熟絡地拿起配置最好的幾臺旗艦款手機，在上面玩起遊戲來。
在北京的多家手機體驗店裏，我都不經意地見到過這樣的場面，印象頗深。
這樣的景象早先在小米的線下體驗店“小米之家”裏尤爲常見——因爲門店多、店員也不趕人，以至於這裏被戲稱爲“小米網吧”。
不過隨着各個品牌的體驗店在各大商場裏鋪開，相應的運營方式成爲行業標準，“手機網吧”也逐漸成爲了一個更普遍的現象。
小學生的江湖
大林（化名）是北京一家華爲體驗店的店員。
他工作的店鋪位於一家中型商場的一層，50多平米的店面寬敞又明亮，是家剛開一年多的新店。今年是他在這家店任職的第二個年頭，但卻已經和每天來店裏的小學生打成了一片，用他的話來說，幾乎已經“熟到稱兄道弟的程度”。
在他們店裏有着明確的規定，不能因爲客人長時間體驗一款機型就趕人——即便對方是小朋友也不例外。正是因爲這項規定，他才和幾個常來店裏玩手遊的小學生熟悉了起來。
據他介紹，現在常來店裏的小學生幾乎都是固定的那幾個。這家店剛開的時候，還會有幾波不同的小學生過來，但在後來的幾次撞車後，就慢慢固定了下來。大林把這個過程，稱爲“小學生的領地之爭”。
“會在平時（工作日）來的，基本都是邀着幾個人一起的，就算有一兩臺機器空着，他們也會去別的地方。有的人在知道這裏經常有人來之後，放學的時間比又比不過，就只好去附近的其他店裏了。”幾撥常去手機店裏的小學生，就這樣各自佔據着某家體驗店的固定時間段，構成了一份微妙的“勢力地圖”。
那段時間我正在玩《文明7》，腦中浮現的是這樣的畫面
不過大林也補充提到，並不是店裏真的沒機器供他們玩了——店裏十幾款試用機一字排開，就算來小半個班的學生也綽綽有餘。但對於這些小學生來說，並不滿足於“有臺手機就行”。
用大林的話來說：“哪臺手機掉幀、畫質跑不滿、哪種機型散熱不好，他們都清楚得很。他們一來，基本就直奔最好的那幾部手機。”
起初大林也爲這件事苦惱過：小學生霸着手機不走，想體驗的客人進店一看有人在用，稍微等一會兒就走了。但他們也不能趕人，索性改用懷柔政策跟他們打好關係，送上幾杯奶茶，關係就慢慢熟絡了起來，逐漸和小孩哥們達成了一種默契。
“他們剛來的點上班族基本都沒下班，就讓他們在旗艦機上玩會兒。到了下班時間看機子的人多起來後，就讓他們去需求沒那麼多的機型上玩。混熟之後他們也配合，後來一到點兒就自覺換角落的機器去玩了，都不用催。”
在大林眼裏，常來的那幾個小孩都“挺好相處的，只是家裏管得太嚴了”。他們曾跟大林說過，自己在家父母基本都不讓他們碰遊戲，但又想跟同學玩，才趁父母還沒下班的空檔溜到店裏來。
這些小孩通常就只待一個多小時，每個人離開的時間點都不同，但都是到點就走。大林猜測，他們應該都是卡點各自父母的下班時間趕回去。
大林覺得：“這些小孩哥但凡父母在家讓玩半小時，估計都不會來我這兒了。”
不收錢，但也不“免費”
川川（化名）就是大林口中的這樣一個小孩哥。
這段時間我跑了北京的不少手機體驗店，但和大部分遇到的小孩都沒說上幾句話。他們中的一部分是對我這樣一個陌生成年人明顯心有防備，一部分覺得我煩到他們打遊戲了，還有一小部分則是有些不好意思。
但川川是個例外。今年11歲的川川已經上小學6年級了，在和我接觸的半個小時裏，他的健談、耐心和大方完全不像一個小學生。唯一讓我覺得還有些小孩子氣的地方，就是他很介意我稱呼他爲小學生，我問他爲什麼，他說因爲他馬上就上初中了。
我遇到川川的地方，是在中國人民大學附近的另一家商場裏，但他的家和學校並不在附近。之所以要大費周章地跑到這家體驗店裏玩手機，是因爲太近的店裏會遇到他的老師、相熟的同學家長和小區鄰居，四捨五入就等於被父母抓了個正着——相比於曾經的網吧或是包機房，手機體驗店着實沒有“隱蔽性”可言。
至於怎麼選中的這家手機店作爲據點，他甚至還有一套自己的講究。
一開始他用手錶坐過地鐵和公交車，但後來發現父母能查到他的路程記錄，就改用現金零花錢坐車。在公交車的“兩塊錢區間”裏，他經過一週“摸排走訪”才最終發現了這家店。每天用不多的零花錢偷摸坐車，搭上半小時的車程，就爲了能玩上半小時。
北京的大部分公交車仍採用的是分段計費方式
所以從結果來說，雖然在“小米網吧”裏玩手機本身不收錢，但川川實際還是得爲此付出不小的“成本”。
他和大林店裏的幾個小孩一樣，平時父母都管得嚴，只有每天做完作業後纔可以玩一會兒平板。不過自從去年升入六年級後，父母的升學焦慮也轉嫁到了他頭上，把他看得更死了。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他纔開始往手機體驗店裏跑。
當我和川川提到可能會寫到他的時候，一開始他還準備用手錶加我個好友，等文章出來之後在同學裏炫耀一下。但後來又想起來加好友還要家長審覈，可能會讓他玩遊戲的事露餡兒，這才就此作罷。
我問他每天耽誤一小時有影響你的學習嗎，他繼續着手裏的操作、頭也不抬地回我：“也不耽誤我寫作業，回去也是看電視，都一樣，五年級的時候我也每天玩這麼久遊戲。”
他自己其實也覺得來回跑挺麻煩，還“特別費錢”，但爲了和同學一起玩，滿足他在學校裏的社交需求，他才每天跑來手機體驗店。對於那些“父母還讓玩一會兒”的同學，他說他還挺羨慕的。
“我爸就坐那兒呢”
小松（化名）是我遇到的另一個小學生，他大概就是川川眼中讓人羨慕的“別人家孩子”。
小松今年11歲，正在上小學五年級。和其他小孩不同的是，我是在週末下午飯點的時候遇到的他，他一個人坐在一家手機體驗店裏，旁若無人地玩着遊戲。
雖然只有11歲，但據他所說，他已經和小夥伴們幾乎跑遍了整個北京城——爸媽給他的零花錢不多，但地鐵APP綁的是父母賬號，交通費充裕，任他到處逛，唯一的要求是“按時回來喫飯”。
起先我以爲小松到處跑也是爲了尋找適合玩手機遊戲的據點，想問問他的經驗之談時，他卻說自己對此興趣不大，之所以今天被我碰見在這兒玩手機——他微微抬頭給我示意了一個大概方向，那裏坐着一個正在刷手機的中年男人——鬆鬆說道：“我爸就坐那兒呢。”
在和小松他爸簡單聊了聊後，才知道他們爺倆是被孩子媽“丟在這兒”的。一家三口逛商場覺得沒什麼需要帶着小松挑的，就把他“寄存”在了手機店裏，後來他爸也逛累了，就也來這家店裏一邊休息一邊等。
他爸跟我介紹，小松平時在家只要按時完成作業就被允許玩一會兒遊戲，學習沒怎麼耽誤，所以他覺得在手機店裏玩一會兒也沒什麼。至於平日裏，相比不知道孩子跑去哪兒玩，呆在體驗店裏既有店員又有攝像頭在，倒還更讓他們安心些。
事實上，在我和大林的聊天過程中，他也提到過在他們這代家長中，把手機體驗店當作“臨時託兒所”也算是個心照不宣的公開祕密。
“大人比小孩更難搞”
身爲店員的大林也提到了類似的情況。
在採訪大林之前，我曾想象過在“手機店網吧”裏也會出現我們小時候偷偷去網吧時，被父母揪着耳朵回家那樣的場面。大林卻說，他一次也沒碰到過。
一方面是放學時間來他店的那幾個小學生每天回家都很準時，瞞着父母從來都沒翻過車；另一方面，不少家長也確實對這樣的情況心知肚明。
一個比較反直覺的現象在於：那些每個工作日放學時段穩定來“上機”的小孩看似“癮大”，實則大多表現得頗爲有自制力，每天到點就走，通常週末和節假日也不會出現。
反倒是晚飯後和週末的時間點裏，大林的店裏常有些“游擊隊員”式的孩子來玩手機，他們出現的時間並不固定，但往往一玩就是好幾個小時，也比較難交流，和大林之間沒有先前提到的那種“默契”。
尤其是這些孩子有些還是由家長帶着來的——孩子被往店裏一丟，家長就“自己該幹嘛幹嘛去了”，通常要過小半天才來接人，擺明了就是把手機店當成免費託兒所。
更讓大林頭疼的是，這類孩子不僅自身顯得對手機更沉迷，家長往往也是“說不聽”的類型。
講起這類情況時大林甚至顯得有些激動：
“我們也不是說不讓你孩子玩，就是說別佔那麼久，對孩子眼睛也不好之類的。但那幾個就不聽你說，像是‘把孩子放你這兒是看得起你’，就完全講不通。你提安全問題吧，他們就說孩子丟了我們負責。”
諸如“小孩放你們店裏，反正你們就要負責”這類的話，大林說他已經聽過了好幾次，這鍋他們實在背不起，但又只能被迫成爲託兒所。
在應對小孩來店裏玩手機這件事上，這一小撮家長，反而成爲了他最無力的對象。
玩的最多的是手機，賣得最好的是路由器
藉着孩子們在店裏玩手機的機會，大林也向一些孩子的家長們推銷過產品——其中成交率最高的，是帶有“兒童上網保護功能”的路由器。
這種路由器實現兒童上網保護的方式相當簡單，就是通過後臺的軟件設置，限制不同的終端設備的上網時間，一到時間就自動斷網，簡單又粗暴。
類似這樣的系統
嚴格來說，這樣的路由器沒有太多硬件上的特殊，如果有心的話，理論上大部分路由器都可以自行添加這個功能。但是當大林給那些來店裏接孩子的家長推薦這種路由器的時候，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會眼前一亮，然後掏錢買單。
大林也覺得這事兒挺諷刺——這些想着在家嚴格管控孩子上網時間的家長，看起來又對“小孩去體驗店玩手機”這事不怎麼上心。
在我接觸到“手機店網吧”裏玩遊戲的這些小孩時，總是想起自己從前偷偷去網吧上網的經歷，而更早些時候，那些攢錢去包機房打遊戲的老玩家們，想必對於其中的許多細節也並不會陌生。
用成年人的角度去看待這一切，一些話說出來也不過是老生常談。我也能想象一些遊戲玩家對這事兒的別樣想法，比如“現在孩子真是喫不上好的了，費這麼多功夫也只能玩個手遊”。
但對於這些孩子而言，“遊戲”很可能並不是這段經歷中最重要的部分——當多年之後回憶起來，更讓他們懷念的或許是在放學後跟要好的同學一起奔往某個據點、跟父母飯後散步度過的悠閒時光，或者是某家手機店裏的叔叔送上奶茶，用平等的態度和他們“討價還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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