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於旦夕之間。
2025年的第一天，開發了四年之久的《騎馬與砍殺2》大型Mod“衣谷三國”正式上線。
對騎砍玩家來說這本是大好消息，然而五天後，當我採訪到騎砍中文站負責人L時，電話對面的聲音充滿了疲憊，甚至一度有些哽咽。
“我們一直爲玩家和製作組提供免費服務，怎麼就成了惡人？”
問題正是出在“衣谷三國”。這款國產Mod在公佈初期曾因三國題材和優秀的概念設計被寄予厚望，並在後續採用面向玩家進行衆籌的方式進行開發，從初次曝光到發佈v0.1的demo版本，開發時間長達四年。
但四年的等待，換來的卻是失望和憤怒。Demo上線的第一天，質疑聲很快席捲了國內騎砍社區，和“衣谷三國”相關的一切開始遭到“清算”，人們試圖找出造成這一局面的罪魁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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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土耳其工作室TaleWorlds在初代騎砍面世12年之後，終於推出了正式續作《騎馬與砍殺2》的搶先體驗版本。同年，一個名爲Aeworl-ri的用戶在騎砍中文站發帖，稱自己是一名遊戲公司的美術人員，要基於騎砍2製作一款全新的三國題材Mod。
騎砍系列能成爲業界經久不衰的作品，與各種高質量Mod和社區創作生態離不開關係。在等待騎砍2的漫長時間裏，正是浩若煙海的各式題材Mod保持了遊戲長期的可玩性。
而當騎砍2發佈後，不少野心勃勃的Mod製作組也爭相開始基於新引擎“放衛星”，“衣谷三國”就是其中之一。國人制作、三國國風題材、高質量的美術概念設計……藉着這些亮點，這個項目很快吸引了大量騎砍玩家關注，之後幾年裏，“衣谷三國”成了國內騎砍圈最期待的項目之一。
項目發起者Aeworl-ri曾在社媒平臺反覆強調這款遊戲的“文化價值”
但從一些蛛絲馬跡來看，“衣谷三國”的開發過程可能並不順利。2023年Aeworl-ri還表示他們不接受衆籌和贊助，結果次年項目組突然稱需要藉助衆籌的力量才能達成進度，即便如此，也沒能兌現2024年內上線的承諾。
直到2025年的1月1日， “衣谷三國”正式上線，玩家們卻發現自己等來了一款質量難以言喻的作品。
例如此前遊戲賣點最足的美術概念，在成品中卻是“翻車”最嚴重的部分。哪怕是知名三國角色的建模，在遊戲中也完全可以用“醜陋”和“抽象”來形容，幾乎看不到多少“美術”的痕跡——以至於迅速成爲了騎砍玩家圈的梗圖素材。
左邊是貂蟬，右邊是諸葛亮
但很多玩家都沒親眼看到這些堪稱慘烈的建模，因爲Mod本身甚至難以正常加載運行。當天下午三點，官方提早放出了Mod準備工作的安裝教程，但到了Mod正式上架後，大部分人連遊戲都進不去，之後官方則直接將Mod下架Steam創意工坊，只保留中文站的下載渠道。
而有幸成功運行了Mod的玩家，很快就爲各路視頻平臺貢獻了大量“一言難盡”的素材。先是BUG多到被剪成各種搞笑集錦，你能想到的各種優化問題，“衣谷三國”基本都撞了個遍。
如果“衣谷三國”只是個普通的免費Mod，可能大家調侃幾天後也就把它拋在腦後了，畢竟無論預告欺詐還是貨不對板，在遊戲圈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事，更何況只是一款遊戲的衍生Mod，質量不過關、玩家也沒什麼損失。
但，“衣谷三國”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因爲它在“愛發電”上開啓了面向玩家的衆籌。
按照衆籌頁面的說法，開發中的“衣谷三國”在建模、場景、程序等內容上“仍距我們自己的設想與期待有差距”，因此決定以衆籌的方式藉助玩家力量給mod“加加速”。而有貼吧網友流出的聊天截圖顯示，主創Aeworl-ri也曾表示過沒有工資很難留下開發成員，“要衆籌是因爲要解散了”。
而從衆籌頁面公告來看，衆籌進展非常順利，期間甚至有用戶直接豪擲二十萬以示支持。
但如今，這些資金反倒加劇了玩家的憤怒。幾位參與過衆籌的玩家告訴我，雖然Aeworl-ri偶爾會在衆籌羣中聊聊錢會花在哪，但從未展示具體的開銷明細，直到現在這些資金的去向也是未解之謎，衆籌頁面上白紙黑字的開發目標，最後真正實現的也寥寥無幾。
在和衆籌玩家的溝通中，不少人直接用了這樣的詞彙來形容整個“衣谷三國”項目：詐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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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衣谷三國”項目發佈之初的幾年，沒有人覺得自己遇到了“騙子”。
在騎砍中文站負責人L和幾位衆籌者的描述中，Aeworl-ri的形象很複雜。他自稱是一名遊戲從業者，自述的個人履歷非常豐富，參與制作過《王者榮耀》《刺客信條》《對馬島之魂》等等知名項目。
而Aeworl-ri的B站賬號上發佈過不少個人3D建模作品，這些內容組合在一起，確實塑造了一種資深從業者的形象。藉着“衣谷三國”帶來的流量，他還在B站上借這個機會兜售過自己的建模課程。
不過當“衣谷三國”風波發生後， Aeworl-ri的履歷迅速遭到了質疑。例如他曾寫着在一家名爲GOLIA會社的日本公司任職，輿論出現後，自稱是GOLIA 會社CEO的用戶在貼吧現身，接連發帖證明身份，表示Aeworl-ri和GOLIA基本毫無關係，但圍繞對方的爭議已經影響到公司的正常運作，爲此要和他徹底劃清界限。事發後沒多久，Aeworl-ri也悄悄在自己的B站簡介中移除了這條履歷。
Aeworl-ri的履歷是否全部作假，直到現在也沒有定論。中文站負責人L告訴我，他有一些業界朋友確實能證明Aeworl-ri是遊戲從業者。
在“衣谷三國”的企劃啓動後，Aeworl-ri也曾以職業遊戲開發者的身份嶄露頭角，在2020年成都當地的一檔文化節目裏，因爲“衣谷三國”的國風主題，他還曾受邀登臺發表演講。在演講中，他稱自己參與過《王者榮耀》的開發工作，是趙雲和劉備的英雄設計者。
爲此，我們也向《王者榮耀》項目組進行了求證，得到的答覆是“不認識這位朋友”。
儘管項目發起者的身份存疑，demo質量也不佳，但一位參與過衆籌的玩家告訴我，雖然聽起來覺得可笑，但他其實還想再等等看後續更新，倒不是因爲心疼打水漂的籌款，“只是單純想玩到心中預想的‘衣谷三國’”。
不過目前，沒有人知道如何保證“衣谷三國”項目的正常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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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衣谷三國”項目本身的質量崩盤，更嚴重的問題反而是它衍生出的、整個騎砍社區生態的信任危機。
作爲騎砍中文站負責人，L也曾對“衣谷三國”寄予厚望——一款成功的Mod能帶動遊戲的熱度，對中文站的運營也自然有益。
“衣谷三國”正式上線前後，騎砍中文站爲其做了高調的宣發。作爲國內最重要、歷史最悠久的騎砍社區，中文站肯爲Mod站臺，本身應該是一種質量的保證，“衣谷三國”出現問題後，不少人也將中文站打爲“幫兇”。
在我和中文站負責人的交流中，他態度堅決地表示，中文站和“衣谷三國”沒有任何利益往來，但承認在“衣谷三國”上犯了嚴重失誤，總結起來就是“想當然”——出於“衣谷三國”的人氣和特殊性，中文站在一些流程上對“衣谷三國”過於寬鬆。
最早的禍根是對衆籌幾乎毫無警惕性。雖然騎砍中文站素來鼓勵爲Mod作者捐助，但“衣谷三國”還是成了特例——衆籌在幾乎沒有實機內容的前提下展開，如今出事後成了“空手套白狼”，玩家們的反應也自然更爲強烈。
其實在“衣谷三國”上線前，製作組的展示視頻就表現出了幾分不對勁。正式上線一個月前，製作組的演示依舊只是一些靜態場景，毫無玩法和戰鬥之類的實機內容，這種做法也被玩家們調侃爲PPT演示，不過那時大部分玩家的態度還很樂觀。
確實成真了
另一個核心問題，是中文站是否知曉“衣谷三國”存在質量問題。
對此L告訴我，Mod上線前後，中文站對“衣谷三國”的瞭解，和普通玩家差不了多少。例如在Mod上線當天，中文站拿到“衣谷三國”正式文件的時間，僅比玩家早了不過半個小時，而在“衣谷三國”暴雷後，Aeworl-ri也依舊不願意向中文站共享項目進度。
其實在去年12月的一次溝通中，L就隱隱察覺到Mod的進度可能不及預期，在他向我展示的聊天記錄裏，他曾建議Aeworl-ri跳票繼續打磨，但最後沒能說服對方。而對方之所以如此堅持，部分原因也是衆籌，畢竟製作組對那些付過錢的玩家總要有個交代，最終Mod上線日期就這樣稀裏糊塗地定了下來。
衆籌定下的死線、Aeworl-ri的自信和堅持、廣大騎砍玩家的期待……或許是各種因素堆疊在一起後，雙方的判斷力多少受到了影響，製作組最終提議先發佈一個穩定的Demo，再慢慢更新填充內容。
但事實證明，那時的“衣谷三國”根本談不上“穩定”，但在多種因素下中文站選擇了盲目相信。
這場錯誤的代價也是慘痛的。“衣谷三國”暴雷後沒多久，騎砍中文站本身也收到了大量用戶的舉報，L作爲網站的實際運營負責人，私人生活也因此承受了大量壓力。
今年是騎砍中文站運營十八週年，對海外單機遊戲來說，能運營這麼久的中文社區已是鳳毛麟角，但因爲“衣谷三國”的風波，週年的慶賀內容都化爲了泡影。
結語
這樣的信任危機，在國內騎砍社區並不是頭一遭。
2017年，曾有一款名爲《漢匈決戰》的國產遊戲在Steam發售，這是一款由騎砍Mod轉化而成的獨立作品。在發售初，《漢匈決戰》也曾因各種質量和內容問題招致差評，最爲直接的，是人們對其最初79元的售價頗有微詞。
而騎砍中文站明知遊戲質量不過關，卻依舊堅持爲《漢匈決戰》宣發，招致了許多人的不滿。
說到這件事，中文站負責人L向我出示了一份當年《漢匈決戰》開發團隊與TaleWorlds官方簽訂的合同，按照裏面的內容來看，遊戲的定價、分成都是開發團隊與TaleWorlds雙方協商後的結果，中文站與他們並無直接利益往來。
且對於輿論問題，《漢匈決戰》主創其實在2020年就曾發帖解釋：選擇進行商業化是人員開發壓力所致，而遊戲最終定價也是由團隊與TaleWorlds雙方協商決定。
但對於一款初期遭遇了嚴重信任危機的作品，開發者的傾訴衷腸很難改變自己和遊戲的輿論局面。儘管《漢匈決戰》在持續更新多年後將自身的好評率逐漸從29%拉回了66%，但獨立MOD進行商業化運營，對於大多數“社區團隊”來說還是很難有一個完滿的結果。
諷刺的是，這封訣別帖的時間，與“衣谷三國”亮相正好是同一年，然而四年過去，後來者沒能代替《漢匈決戰》一雪前恥，反倒給騎砍玩家的舊傷疤上又撒了一把鹽。
至少，《漢匈決戰》在發售初的危機後確實努力更新了很久，以至於“衣谷三國”風波一出，不少騎砍玩家紛紛來到前者的Steam頁面打出“欠漢匈一個對不起”。
中文站負責人L稱，“衣谷三國”製作組並非只有Aeworl-ri一人，還有許多團隊核心成員希望能繼續把遊戲更新下去、用行動挽回一部分口碑。但團隊目前的現狀並不算樂觀，衣谷團隊的核心成員都是兼職，項目管理仍舊是未知數；而在滔天的負面輿論面前，想重挽玩家信任無疑要付出成倍的努力。
而對騎砍中文站、以及未來更多基於社區創作的國產Mod來說，到底該不該做商業化、該怎麼商業化，怎麼讓騎砍玩家重拾對於社區和Mod作者的信任，誰也不知道答案。
Aria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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