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view]《動物井》：這就是我心目中的GOTY

[Review]《Animal Well》(2024)

回看過往十餘年的獨立遊戲界，面前坦坦蕩蕩地分出鮮明的數條道路，有以畫風精緻而優雅著稱的解謎小遊戲，有披上“2A”氣質的動作冒險，有激進另類、熱衷於打破第四面牆的meta小遊戲，有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角色扮演，以及基於角色扮演進一步挖掘探險元素和隨機性的類Rogue遊戲等等。獨立遊戲界對銀河戰士惡魔城風格的探索成果目前來看已趨近於飽和的狀態，衆多優質而異質性不強的類銀河城遊戲在近年來如潮水般不斷湧現。但在現有的銀河城內核基礎上跳脫其邊界，投身更無垠的內容探索和遊戲內外社區構建的傾向，在過往的遊戲開發中並不常見。

Billy Basso於2012年發佈的Demo《Travelmouse》顯然是屬於以上列舉的數條類別裏最小而美的一派，即以平臺跳躍爲驅動的解謎小遊戲，通過探索和收集三角形道具來解開遊戲謎題是這款Demo全部遊戲內容的直觀表現。然而如此簡潔的遊戲Demo卻在其他方面展現出了些許怪異的一面。硬朗、粗糙的白線條繪圖，跟隨平臺水平線角度變動的視角鏡頭，飄渺迷離的氛圍音樂，還有隨遊戲進度推進而不斷開放的銀河城風格地圖。這些特質在遊戲中被Billy Basso糅合在一起，鋪在略顯蒼白的遊戲框架上，給人以更爲直觀的感官體驗。

Travelmouse

隨後公佈的“Animal Well Prototype Trailer”仍然遍佈着黑暗迷濛的詭異氛圍，但Billy曾在創作中心照不宣的才華祕密已經開始顯現：更豐富、鮮明的色彩使用，煙霧和燈光的層林浸染，以及更自然、生動的場景互動。這種進步不僅體現在視覺效果上，更延伸到了遊戲設計的方方面面。Billy開始嘗試將更多的謎題元素融入到環境中，讓玩家在探索過程中自然而然地發現並解開這些謎題。在預告片中Billy展現了前所未有的自我技術突破，並將如此極具個人風格的遊戲設計理念融入創作《動物井》整個往後的過程當中。

Animal Well Prototype Trailer

兒時頗爲廣泛和分散的興趣愛好以及在各家遊戲工作室的遊歷經歷，讓Billy Basso逐漸掌握了在學習遊戲開發過程中產出樣品的能力。“從空白的IDE界面閃爍的圖標開始到完整的遊戲作品。我還嘗試放棄使用任何插件或者現成的引擎，讓這項開發任務更具有挑戰性，並不是說它們有什麼問題，我只是不想在開發過程中不明所以然。”2017年後的預告片及其版本不斷推陳出新，也折射出他對遊戲創作的熱情。

兒時的Billy Basso

Billy Basso的創作環境

所有的這一切，都奠定了接下來真正成品的創作思路和拓展基礎，爲Billy提供了無限自由和想象的手段——逃脫類銀河城遊戲偏線性探索的風格邊界，將更紛繁多樣的解謎與彩蛋內容以滾雪球的效率引入遊戲探索中。遊戲中的每一處彩蛋和每一道謎題都在遊戲預告片不斷推新的過程中花時間成型，而對於遊戲中各種動物景觀純粹的探索體驗被放在了遊戲全局最重要的位置，在處心積慮的複雜編排中，反倒充斥着生態和諧的自然氣息。Billy Basso的遊戲願景終於徹底成形，成功地打造了一款真正屬於自己的、能夠觸動玩家心靈的遊戲作品。通過將遊戲樣品做成預告發布在社交媒體上不斷尋求改進的策略是正確的，因爲《動物井》在實現對於遊戲風格定義突破的同時，這個遊戲項目的所有內容產出與遊戲社區的參與實現了完美對接，帶入了在其他獨立遊戲中極爲罕見的活力與成熟。

瑰麗的井內世界，夢幻般的探險之旅

筆者在進入遊戲後浮現出的第一個疑問便是：主角究竟是何種生物？Billy Basso曾在採訪中公開表示玩家實際上扮演的是“一個可被描述爲各種東西的黃色小斑點”，甚至可以被描述爲“有意識的氣球”。但Basso並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回答。但當我們走出遊戲的起點，進入充滿大大小小生物的陌生而充滿活力的世界後，也許先前的疑問已經無關緊要了。《動物井》並非是一款牽着玩家的手去冒險的遊戲，相反，它將非線性做到了極致，向玩家提供了允許以任意順序解鎖物品和探索地圖的能力。正如Billy所說，這只是玩家的化身，更重要的關注點是玩家待發現的其他生物和動物。當對這片土地逐漸熟悉時，玩家也許會不斷產生新的疑問："爲什麼要這麼做？這些道具有什麼用途？"例如地圖的每個角落都藏有一簇火焰，你需要收集它們來點燃中心的四座信標。事實上，包括收集火焰在內的所有行動都沒有明確解釋，但正是這種神祕感推動着冒險持續向前。

而更引人入勝的方面在於井內世界所呈現出的視覺效果。乍看之下，像素化的藝術風格似乎只是小菜一碟，但每幅畫面在霓虹燈閃爍的表象之下都蘊含着一層令人驚歎的細節。無論是層疊的背景元素、水面上的倒影、穿過灌木叢和藤蔓時的搖曳生姿，還是點燃鞭炮後向空中翻滾的逼真煙霧，這些視覺效果都遠超預告片中的初見。物理、照明和粒子系統的巧妙運用，將受C64啓發的視覺風格現代化，創造出一個栩栩如生的世界。更不用說在這片夢幻場景中棲息着的豐富多樣的野生動物。從巨大的彩色天鵝到能夠抓住其他動物的細長舌頭的鬣蜥，《動物井》的生物設計具有誘人的夢幻品質。背景音樂的使用則更加細緻入微，無論是鳥兒的啁啾聲還是落水的啪啪聲，大自然的聲音始終佔據着音景的主導地位。例如進入追逐戰部分時，背景音往往引入不祥的合成器音調來營造緊張氛圍，這在諸如《閃靈》等80年代的經典驚悚片配樂中如出一轍。

“井like”的開創

上文提到《動物井》的探索過程極具非線性色彩，這也正是這款遊戲如何打破常規，突破傳統類銀河城遊戲的侷限性的。儘管玩家會像在任何優秀的類銀河城遊戲中一樣使用各種道具，但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井內世界，這些道具又引入了新的機制。例如，Billy沒有采用傳統的二段跳，而是給予玩家一根泡泡棒，讓其能跳上浮動的泡泡以到達更高的平臺。表面上看這只是換湯不換藥的形式變換，但考慮到環境中的敵人和物體與這些泡泡的互動方式，其影響比簡單的二段跳要豐富得多。而另一工具飛盤則更像是一段話裏的破折號——在不同環境中發揮不同作用。玩家可以用它來實現兩處機關的開關循環，跳到飛盤上實現遠距離移動，甚至丟出去分散狗狗的注意力以免受傷害。這種避免直接戰鬥的設計讓玩家在面對敵人時更像是在解謎，與遊戲中其他引人入勝的謎題設計完美融合。

而把解謎元素放在遊戲的核心位置，讓戰鬥部分淡出這座井內舞臺，正是《動物井》將脫穎做到更進一步的小訣竅。這種設計在類銀河戰士惡魔城遊戲中並非常見，大多數同類作品通常將高難度的橫版戰鬥玩法放在更接近核心的位置，着重強調玩家的反應速度和戰鬥技巧。《動物井》卻巧妙地避開了這一常見套路，將遊戲的重心轉向瞭解謎和探索。玩家不再像過往那般專注擊敗敵人和通過關卡，而是受鼓勵去仔細觀察、思考和探索遊戲環境中的每一個細節。最終玩家能夠以更從容和深入的方式去欣賞遊戲中精心設計的世界和生態系統。

儘管《動物井》的重點在於純粹的解謎和探索，這並不意味着此生態系統中不存在任何威脅，總有一些好鬥的動物會配合緊張的配樂引發令人難忘的焦慮時刻。這些緊張刺激的時刻不僅爲遊戲增添了一絲驚險感，更巧妙地打破瞭解謎探索的節奏，爲整體體驗帶來了更多層次和變化。通過這種方式，《動物井》成功地在平和的探索和偶爾的緊張時刻之間取得了微妙的平衡。

更值得一提的是，遊戲中的地圖並非簡單的平面展開，而是採用更立體化的循環式設計。某些看似盡頭的區域，實際上卻是通往另一個全新區域的起點。井內世界在有限的空間內展現出更接近無限的可能性，而這種可能性又出現在對遊戲機制的巧妙運用上。對於某些謎題，玩家需要在不同的區域之間來回穿梭，利用不同區域的資源和環境特點來解決問題。通過這種方式，《動物井》成功地將傳統的2D平臺遊戲轉化爲一個更加立體和互聯的世界，在與深度解謎的探索體驗有機搭配後，實現了基於類銀河城遊戲底色的全新風格的誕生。

遊戲社羣互動參與實踐的典例

或許是因爲遊戲中的隱藏謎題過於豐富，又或許是由於各種道具與解謎元素巧妙結合所帶來的高度可玩性，亦或是在部分謎題中所蘊含的meta元素和遊戲外彩蛋所導致的結果，玩家對於《動物井》內容的進一步探索似乎已經無法脫離遊戲社區的互動。時至今日，距離遊戲發售已過半年，Discord上衆多玩家仍在熱烈討論着遊戲中尚未被發現的祕密，分享自己的發現，交流解謎思路，甚至組織集體探索活動。

Billy Basso在Discord上創建的Animal Well頻道

不知各位玩過的讀者是否有過這樣的體驗：偶然破解了某個謎題、獲得了某個道具，或者發現了某個暗道後，你是否也會條件反射般地覺得遊戲中的每個細節（例如某種聲音、某個符號，或背景中某隻嬉戲的動物）似乎都蘊含着深層含義？

此時去遊戲社區尋求幫助或許不失爲一個明智之選。通過與其他玩家分享經驗和想法，你不僅可能找到困擾已久的問題的答案，還可能發現自己從未注意到的遊戲細節。比如在一處草叢中發現了隱藏的條形碼，又或是發現遊戲可以直接連接玩家的打印機，輸出一張摺紙兔子的製作圖紙。可以說這些都是遊戲謎題的一部分，正如steam商店界面在關於《動物井》的介紹中寫到：“ 遊戲本體只是窗口，其中隱藏的謎題足夠玩家探索數年之久。”

Billy在採訪中透露，遊戲中隱藏着一個終極謎題。這個謎題不是單憑個人就能解開的，而是需要玩家運用遊戲機制並與他人交換信息才能成功破解。儘管終極謎題在遊戲發售後不到一週就被熱情的玩家們攻破，但筆者認爲這種需要遊戲社羣共同努力才能揭開一切的攻略模式，似乎更具有值得探索的價值與前景。從玩家整合現有解謎成果來製作攻略應用程序的《FEZ》，到今天《動物井》通過社羣互動來驅動攻略的遊玩模式，這種需要玩家羣體協作、共同破解謎題的遊戲設計理念似乎正在成爲一種新興趨勢。單機遊戲不再僅僅是一次封閉的個人體驗，而是轉型成一個充滿活力的社區活動中心。通過鼓勵玩家之間的交流和合作，Billy Basso成功地在遊戲外構建了一個如同井內世界一般持續活躍的生態系統。

與其說《動物井》取勝於對類銀河城這個genre進行的探索與玩法設計上的融合，不如說Billy Basso的遊戲創作早已跳脫出風格定義的限制，對遊戲內容的編制與佈局已經越過了所謂“融合”的概念。像是先鋒派的文學作品一般，Billy任他的作品在創作過程中因勢象形，隨意發展，而他自身也以徹底而自由的姿態，將諸如解謎、平臺跳躍、meta等元素涵納入自己獨立遊戲的框架之下。《動物井》爲本年代獨立遊戲設立的標杆必定是開宗明義式的，而《動物井》本身的意義又不止於此：如Billy本人所說，“這是遊戲讓人們聚在一起的方式，玩家總會遇到自己很難獨自解決的謎題，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夠相互合作、分享技巧。”而在合作與分享的過程中，遊戲本身的價值卻更被放大。於我們自己而言，Billy Basso的遊戲提供了一個窗口，讓我們在朦朧的井內景觀下意識到自身所處環境的重要性。儘管我們主體性的渺小讓我們屈從於自然之下，卻也賦予我們視角去直面純粹潔淨的美，並將直面美的感受分享給其他個體。在這個轉化過程中，我們應爲自己的生命和新生事物創造嶄新、深遠而無限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