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米沙,一隻紅色的熊。這次要說的是《咩咩啓示錄》,一個看起來很簡單的遊戲,但內在可能更加複雜。
注意:本文的所有宗教論題均不代表作者個人的價值傾向,限於基於社會學和歷史學的學術討論,或圍繞電子遊戲中的虛擬概念展開,讀者請仔細辨別。
1513年,美第奇家的喬瓦尼在梵蒂岡加冕爲天主教會第二百一十九任教皇、也即利奧十世。他的父親,正是“偉大的洛倫佐”、“豪華者”、文藝復興的王子、黃金年代翡冷翠的執政者,也是大家可能會在《刺客信條2》中見到過的那位美第奇。
喬瓦尼繼承了父親對藝術,也或許是附庸風雅的愛好,總是樂於爲藝術家們慷慨解囊。他上任後,文人雅士蜂擁而至,羅馬成了音樂家、詩人、戲劇演員和畫師們的塵世樂土。結果是,利奧在兩年裏就把教廷的財富揮霍一空。但盛筵還要繼續,尤其是,聖伯多祿大教堂還要繼續修建下去。這裏是耶穌迷途知返的門徒聖彼得以倒十字架之姿殉教之所,也是天主教會的至聖之地。前任教皇野心勃勃地開啓了重建項目,利奧一心讓它越發宏大,這也讓開銷變得不受控制。
那麼,錢從哪裏來呢?
聖座將目光投向了日耳曼尼亞。這片廣袤的土地上零零總總散佈着上百個邦國,而它們名義上共同的統治者、剛剛繼承了西班牙的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正對着美洲大陸狼顧虎視,帝國腹地這些瑣碎的領土他實在沒有心力顧及。沒有統一的強力世俗政權,當地的教會更樂於接受教皇的領導。此外,在威尼斯和西班牙的艦隊爲各自的國度載來一船船叮叮噹噹的金幣的同時,日耳曼的農民們還過着相對樸素的田園生活,物質生活上的貧乏也就讓他們對精神生活,也就是教會的依賴更多。
所以,當1517年,利奧十世開始派出特使在德意志各地轟轟烈烈地兜售全大赦贖罪券時,掀起了一股搶購熱潮。要知道,之前的贖罪券只能讓購買者在煉獄裏少煎熬個幾年,這次的卻能直接一次性赦免全部罪行,讓人能如初生的嬰兒一般直升天堂,這無疑是個相當有吸引力的說辭。不過,這個活動卻讓維滕堡大學的一位神學教授十分不以爲然。10月的最後一天,諸聖節當日,他在維滕堡教堂門口公開發表了自己以拉丁文寫就的論文《關於贖罪券效能的辯論》。這篇本來是以學術討論爲目的的文章被翻譯成了人人能聽懂的德語,在不到兩週的時間裏傳遍了德意志,作者的名字馬丁·路德也從而傳遍了歐洲。
第一朵浪花於是揚起,在稍後的一百多年中,它將掀起滔天巨浪。
《咩咩啓示錄》講了一個很簡單的故事。最後一隻羊即將被獻祭,臨死前受到“神明”感召,獲得了紅眼冠的力量,因而覺醒反殺、並自創聖教,廣納信徒,之後一邊發展壯大教派、一邊把舊信仰的主教們逐個消滅乾淨。劇情走向也相當易於揣測,最後當然是發現了所謂的神明也是舊信仰的一員,而主角也需要直面神明,做出抉擇——聽從神明獻祭自己,或是拒絕犧牲弒殺神明。
《哈迪斯》裏,扎格列歐斯憑着冥王和黑暗女神之子的身份收穫種種祝福,從而在冥河流域暢行無阻;《死亡細胞》當中,粘膠一般的主角純粹靠着打不死的韌性一次次變強。與過往這些類似遊戲中常常表現出來的的濃厚個人英雄主義不同,在《咩咩啓示錄》裏,“羣衆”起到了超乎尋常的作用。
本作將模擬經營與類rogue的玩法相結合,其中模擬經營所佔據的分量在我看來甚至高出了後者。常見的類rogue遊戲往往一局動輒超過半個小時,而本作的一次聖戰旅途大部分情況下都不會花費玩家超過十幾分鍾。大部分的時間裏,主角都在家園中經營着自己的“聖教”營地,字面意義上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信徒們養大。相應地,通過收集信衆們的虔誠,聖羊也會逐漸變強,得到遠超一次聖戰所能帶來的成長。所以,儘管你還是需要幾乎單槍匹馬地闖入舊信仰者的老巢(後期可以讓最多三名信徒化爲惡魔協助你進行戰鬥),但你代表的,實際上是你背後一衆信徒的力量。
這也是爲什麼《咩咩啓示錄》很容易讓我想到16世紀的西歐宗教改革,或是每一個現實中曾經發生過的新舊信仰的交替。當我們不自覺地將人性代入作爲主角的小羊以及其他各種動物時,便自然會認爲以羊族作爲獻祭對象是血腥恐怖、殘忍冷酷的對於特定種族的滅絕、不太可能發生在現實中,進而產生出一定的距離感。而事實上,從現實角度看,這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在古典時期的宗教儀式中,羔羊是最爲廣泛的祭品,無論是在希臘、中國、還是《舊約》中描繪的古代以色列,在對神明的奉獻之中羔羊都是首當其衝的對象。而這尚屬“文明開化”的做法,在更久遠的青銅時代,參考美洲文明,人祭都是家常便飯。相比之下,遊戲中漫畫式的誇張,看起來也就沒那麼荒誕了。
最爲顯著的羔羊象徵暫且不談,遊戲中的其他許多要素也都在現實中有跡可循:第一個聖教的門徒驢子,正是載着耶穌進入耶路撒冷的動物(馬太福音21:2-10);而那個瞎了一隻眼、手裏拿着一根樹枝的指引者,彷彿便是手持由世界樹枝條製成的岡格尼爾的奧丁;第一位主教Leshy是斯拉夫神話中的森林精神,《巫師3》中頗具壓迫感的鹿首魔就是這種東西;第二位主教Heket則是埃及神話中青蛙形象的生育神;第三位主教Kallamar,手持權杖與寶珠,名字來源於魷魚,隱約透露出與克蘇魯神系的連結;最後一位主教Shamura,則是一個源自亞述語的阿拉伯語名字(本意爲“鑽石”),或許說明了和近東地區的關係。無傷擊敗幾位主教所獲得的遊戲成就則暗示了天啓騎士的身份。
總之,種種跡象都與“古老信仰”這個稱呼吻合。遊戲所抽象的,正是新宗教取代舊信仰的過程。
新的思潮傳遍了西歐,也將本來就破洞百出的日耳曼尼亞徹底撕裂成兩半。北方諸國將天主教會掃地出門,南方各邦卻仍然奉梵蒂岡的聖諭爲圭臬,而還有一些人,則是跟着閔采爾,想打出一片自己當家作主的地盤。馬丁·路德是一個倔強而溫和的學者。他會因爲自己的文章不被回覆而把它張貼在教堂大門,但也會對農民們衝着當權者憤怒揮舞着的草叉大搖其頭。他後來轉而向貴族們推銷自己的看法,但他無力阻擋洶湧的民意。
閔采爾和他的追隨者們很快就失敗了,可新的宗教理論還在繼續傳播。十幾年後,法國人加爾文輾轉來到日內瓦,幾經周折在那裏建立了自己理想中的政權:謙卑服從上帝、服從聖經、服從長老。這彷彿是一切宗教虔信者們夢想中的地方,不過前提或許是,你是制定規矩的那個人。
而在更廣闊的領域,鬥爭仍舊在艱難地繼續。思想上的碰撞總是不可避免地發展爲軍事上的衝突。在法國,胡格諾戰爭持續了三十多年,三百多萬人因此逝去。而1618年,已經是九十五條論綱發表101年之後,一場國際性的龐大戰爭拉開帷幕,戰爭騎着鮮血的戰馬在歐陸馳騁三十年才慢下腳步,留給死亡八百萬等待收割的屍體。等到戰爭終於休止的時候,歐洲的面貌已經徹底地改變了。
不變的是,在之前的許多年間,聖伯多祿大教堂的建設並未中斷過。1626年11月18日,在第二百三十任教皇烏爾班八世的祝福下,這座直到今天仍然是世界上最巨大的教堂終於落成。
哈利路亞。
那麼,這個新信仰,就一定比舊的崇拜對象好嗎?
看上去,古老信仰的主教們接納活人獻祭,好像坐實了殘忍野蠻的反派角色,但這一定是錯誤之舉嗎?仔細想來,這也會是一個相當有趣的問題。要知道,所謂“崇高犧牲”,本意便是對神明無上的獻祭。在現實世界中,如果基於唯物主義的觀點,神明是不存在的,那麼一切針對於神明的崇拜都是虛假和錯誤的;但在遊戲構建的虛擬世界中,“神”真實存在,並且具有種種已知確定的神力、施展過令死者復生這樣的神蹟,那麼,向神明獻祭,又是否可能是個正確的選項呢?
另一邊,“聖教”又何嘗沒有作惡呢?身爲聖羊,就算我試圖儘可能明智地挑選政策,當一個現代視角下的“好人”,但還是不免時不時地舉辦諸如獻祭教徒這樣的儀式,用教衆肉做的飯也還是會堂而皇之地出現在菜譜上。對待自己人尚且如此,更別提教主聖戰之時,動輒屠戮數十百人了。這樣看來,新舊兩個教會,又有什麼真正的區別呢?
聖教的教主的可疑身份,讓這些智力題思考起來更加有趣。
在諸多文化中,一方面,羔羊是潔白無暇的象徵,是尚未沾染任何罪惡的純淨生命體;但另一方面,明明無罪的羔羊下場卻是變成他人罪行的承擔者而死去。
考察《聖經》及其種種解讀,羔羊的這種矛盾意象貫穿始終,並因爲顯而易見的相似性,常常被作爲耶穌基督的象徵。復活的基督“頭與發皆白,如白羊毛,如雪;眼目如同火焰”(啓示錄1:14),可以說與獲得了紅眼冠之力的聖羊形象如出一轍。
不過,遊戲中聖羊的形象顯然與新約故事中的彌賽亞大相徑庭。遊戲中常見的逆五芒星明晃晃地昭示了聖教與撒旦之間的聯繫。再考慮到,在教外人士看來,代表撒旦的山羊和代表基督的羔羊其實具有驚人的親緣關係,那麼聖羊也許是披着羔羊皮的反基督,又或許就是晨星路西法本人。
在我眼中的另一個可能是,聖羊象徵了一個更高維度的存在:《啓示錄》裏基督的上述形象實際上取自他的父親,而先知但以理曾在許久之前瞥見過主的容貌:“我觀看,見有寶座設立,上頭坐着亙古常在者。他的衣服潔白如雪,頭髮如純淨的羊毛。寶座乃火焰,其輪乃烈火。(但以理書7:9)”我們在遊戲中操作的聖羊,也更符合舊約當中動不動就降下千鈞之怒、對待異教徒全無憐憫之心的耶和華。
這樣想來,整個遊戲的劇情也就瞬間生動起來:年輕的耶和華在古老的衆神之間長大,隨後自立門戶,藉助某些舊神的力量推翻了另一些舊神的信仰,最終壯大,當初藉助力量的那位舊神也轟然倒下。
這是一個典型的尼爾·蓋曼式的奇幻故事,而當你把上面這段話中神靈的名字都改爲相應的信徒,那就是真實的歷史。
但無論聖羊是誰,哪怕他擁有永恆的時間,他的統治也依然不會是永久的。就像遊戲的最後,我們會選擇挑戰並戰勝那位面紗後的“終待冠主”,之後將其吸納爲自己的信徒,你會發現,他的壽命是無限的,和你一樣。而你也終有一天會遇到新的挑戰者,將你從火焰的寶座上擊落下來。歷史永遠改變,歷史永遠不變。
“他們會爲了一片有毒的沙漠而征戰,只要那沙漠是耶路撒冷。”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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